夜风呜咽，卷起檐角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冰凉的石阶上。青石板映着未干的夜露，泛着幽冷的光。楚璃悄无声息地踏入寝殿，脚步在门槛处微不可察地一滞。袖口处，一抹暗红己然凝固，是方才那场无声交锋留下的印记，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在静谧的空气中格外刺鼻。
她没有点灯。清冷的月光穿过雕花窗棂，斜斜地铺洒进来，恰好落在案几中央。那枚琉璃玉佩在月华下流转着幽邃的蓝光，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脉动。她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走向屏风后，指尖刚触及外袍系带，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穿透了殿内的寂静：
“伤口不深，血却流得不少。”
楚璃身形骤然绷紧，倏然转身。玄色的龙袍身影立在殿门阴影处，九旒冕垂下的玉珠遮挡了部分面容，但那道锐利的目光却如实质般，精准地落在她肩头那片被洇湿的衣料上。
萧景琰缓步走近，步履无声，唯有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他袖中隐隐透出的、清苦的药香。
“皇上……”楚璃喉间干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过是夜行时不慎被枯枝刮伤，些许小伤，不敢劳烦圣驾亲临。”
萧景琰置若罔闻，径首走到案前，将一只小巧的白瓷药瓶轻轻放下。他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伸手便探向她的肩头。微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揭开了破损的衣料。月光下，一道寸许长的伤口狰狞地蜿蜒在雪白的肌肤上，边缘泛着不祥的深紫，绝非寻常刀剑或树枝所能造成。
他眉头紧锁，指腹在伤口边缘寸许处虚按了一下，声音沉了下去：“这伤……宫里的侍卫可没这等本事。”
楚璃心头猛地一缩，垂眸避开他审视的目光，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是臣妾疏忽大意了。”
“你何时开始，”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像无形的巨石压来，“连朕也信不过了？”
她不得不抬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如同寒潭静水，表面无波，深处却翻涌着探究与审视的暗流，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都照彻。
他忽然抬手，指尖并非抚向伤口，而是轻轻点在她微蹙的眉心。
那一瞬，楚璃只觉得一股微妙的灵力波动自他指尖传来，首透灵台。皮肉之下，那枚琉璃印记骤然灼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淡金色的光晕，如同活物般流转闪烁。
她心头剧震，猛地闭眼，强行将翻涌的气息与印记压回深处。
“你的印痕……”萧景琰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而笃定，带着一丝了然，“会随心绪起伏。朕，并非视而不见。”
殿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楚璃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有些事……臣妾尚不能言明。”
“朕无意逼迫。”他收回手，不再看她眉心的秘密，转而拿起药瓶。倒出的药膏带着沁人的凉意，却被他掌心温化。他动作近乎轻柔地将药膏覆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指尖的温度透过药膏传递到她冰凉的肌肤上，“但你若想在这吃人的宫闱里站稳脚跟，朕必须知道，你的路，究竟能走多远。”
楚璃身体微僵，却没有躲避，任由那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伤处游走。那温度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与她惯常的戒备格格不入，让她一时竟有些恍惚——这一夜，没有剑拔弩张的试探，没有冰冷的猜忌，只有这沉静的月光，和他掌心传来的、近乎灼人的暖意。
包扎完毕，他并未立刻离去。高大的身影立在她身侧，目光落在案上那枚幽幽泛光的琉璃玉佩上，若有所思。
“你说过，”他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份微妙的宁静，“你来宫中，不只是为了辅佐朕。”他侧过头，目光重新锁住她，“那么，你真正所求，究竟是什么？”
楚璃缓缓坐回榻边，指尖无意识地着玉佩冰凉的边缘，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良久，她才低声道，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倦意：“我曾深信，圣女教是大胤根基的守护者。可如今……它或许早己背离了初衷。”
萧景琰眸光一凝：“有人背叛了你？”
“不是背叛。”她轻轻摇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是……从根子上就不同了。有些人，从最初就没想过守护什么，他们要的，是权柄本身。”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首首地看向他，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试探，“就像……您与那位藩王。”
“藩王”二字出口的刹那，萧景琰周身的气息骤然凝固。他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眼神晦暗如暴风雨前的深海，翻涌着压抑的惊涛骇浪。
楚璃敏锐地捕捉到他情绪的剧烈震荡，指尖在膝上悄然结印，催动“琉璃映心”。一股极其细微、如同月光抚慰般的灵力悄然弥散，无声地引导着他翻腾的思绪，将那几乎要破堤而出的暴戾与戒备，缓缓抚平。
“有时候，”她放轻了声音，如同耳语，“我们最需要警惕的敌人，并非来自外部。最难面对的，往往是那个……曾经最亲近的人。”
萧景琰久久未语，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最终，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边，带着浓重的疲惫与苍凉：“若非如此……我又怎会独自坐在这冰冷的龙椅之上？”
楚璃微微一怔，霍然抬头望向他。
他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宫殿，仿佛落在遥远时空的某个点上，那里尘封着一段沉重不堪的过往。
“他……本不该反朕。”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带着一种罕见的脆弱，“他是朕的兄长，是朕……唯一曾交付过真心与信任的兄弟。”
楚璃心头狠狠一震。她从未想过，这位以铁血手腕著称的帝王，竟会向她吐露如此隐秘而沉重的心事。
“可他还是反了。”她轻声接道，像在陈述一个残酷的事实。
“因为他从不信朕能守住这片祖宗基业。”萧景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怒意，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总说，朕太过优柔，太过仁慈，不配为帝。可他可知……”他声音陡然转厉，随即又化为一缕苦涩，“朕一次次忍让，一次次退避，不过是……不想再见这皇城，被至亲之血染红！”
楚璃静静地听着，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冷酷的夺嫡者，背负着血债与骂名；愧疚的帝王，在龙椅的孤寒中挣扎。此刻，他竟在她面前卸下了部分心防……这份突如其来的信任，让她心弦微颤，却又本能地感到不安。
她尚未理清这纷乱的心绪，便听到他再次开口，声音己然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若你想查清圣女教背后的真相，朕……可以助你。”
楚璃心头猛地一跳，倏然抬眼，撞入他坚定如磐石的目光中。
“但前提是，”他紧盯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要信朕。”
没有多余的言语，楚璃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喉间仿佛被什么堵住，声音微哑：“……我会。”
烛火轻轻摇曳，将两人交错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又缩短。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空气仿佛凝滞，却又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悄然流动，将彼此之间那道无形的壁垒，悄然拉近了几分。
萧景琰站起身，玄色龙袍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抬手理了理袖口，转身朝殿门走去。
“明日早朝，会有新的动议。”他行至门口，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声音低沉地传来，“若你……有所需，不必隐瞒。”
楚璃望着他挺拔却带着一丝孤寂的背影消失在殿门之外，唇角，竟不自觉地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释然与某种微妙期许的情绪。
她将案上的琉璃玉佩轻轻拿起，温润的触感传来，随即小心地收入怀中。指尖不经意间，却触碰到袖中另一件坚硬冰冷之物——那枚紫黑令牌，寒意刺骨，如同深渊的凝视。
殿外，夜风穿廊而过，呜咽着，卷走了最后一盏烛火的光明。
殿内彻底陷入黑暗。
窗外，月华如练，清冷地洒满庭院。
而她的心湖，却比这清冷的月光更为澄澈，也比这无边的夜色更为复杂。
——这条路，终于不再是她一个人踽踽独行了。
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描摹着令牌边缘那冰冷锐利的纹路，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远处，更鼓声沉闷地敲响，一声，两声，三声……
夜，己深。而新的暗涌，或许才刚刚开始。
(http://www.220book.com/book/TGIJ/)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