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伯临终前笑着对我说:“其实你跟我家那闺女一点儿也不像”。
他尸身按一品大将规制厚葬,所有人都说这是武人最好的结局。
只有我知道,若非为了救我,他本该抱着外孙在南方烟雨里颐养天年。
我在他空荡荡的主帐里收拾遗物时,习惯性问:“卢伯你说呢?”
话音落进死寂的空气里,我慢慢蹲下来,抱住了膝盖。
帐帘突然被掀开,李珩站在门口。
他解下腰间那枚代表着滔天权柄的蟠龙印,一言不发塞进我手心——
“用这个擦眼泪,安北。”
指尖触到冰凉的羊皮地图卷边,动作顿了一瞬。
卢伯的营帐还顽强保留着他生命的余温——又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案头磨了一半的墨早己干结,留下砚池里一个枯瘦的圆形影子,像一只永远阖不上的眼珠。几卷边角磨损的兵册码得一丝不苟,最上面的册子摊开着,停在他最后读过的地方,字里行间似乎还残留他捻过页脚留下的温热。角落里那方小小的铜镜,映不出它主人的身影,只有我脸上干涸的泪痕和新涌上来的茫然。
“……守城那会儿,贺盛那厮被王岩那叛贼气得跳脚,踹翻了门口水桶,您还骂他莽夫毁物……” 絮叨到一半,习惯的力量是如此顽固,那些不经意溜出唇齿的字眼,轻快地奔向早己无人承接的虚空,“卢伯你说呢?”
声音撞在厚重的帐布上,没有回响。死寂如同冰冷的雪水当头浇下,心脏猛地一缩,喉咙像是被铁钳死死扼住。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捏皱了地图冰冷的羊皮边缘。先前压下去的那种疲惫,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冰冷棱角的悔恨,重新沉沉地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刺得眼眶涩痛难当。
卢家闺女。江南烟雨。颐养天年。含饴弄孙。
那些本可以属于他的、像温润水流一样缓慢安宁的日子,被一场猝不及防的狼烟和我这该死的负累,彻底蒸干了。棺椁里躺着的一品大将的哀荣,冰冷得刺骨。换不回南窗外摇曳的那一枝三月桃花。
“卢伯你真是……” 指尖划过他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家常衣衫,那领口袖口磨出的细软光泽刺着眼睛,酸胀得厉害,“……什么念想也没给我留……连句话……都没有……”
一滴滚烫的水珠毫无预兆地砸在膝前粗糙的地毡上,迅速洇开一小块深色。第二滴紧跟着坠落。喉头哽得厉害,像塞满了烧红的沙砾,呼吸堵在胸口,变成一种无声的、抽筋断骨般的剧痛。那疼痛压垮了脊背,我猛地弓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骨上,视野被泪水彻底模糊,只看到地上那摊小小的、不断扩大的深痕。
南方太远,远得只剩下一个潮湿模糊的意象。卢伯回不去了,我也走不出这空旷冰冷的营帐。
就在那滚烫的泪水快要失控决堤时,一股挟着北地黄昏凛冽的风,陡然撞进帐内!
帐帘被猛地掀开,刮在木框上发出短促而沉重的“啪嗒”一声响。最后一线黄昏的惨淡光线,勾勒出一个修长冷硬的剪影——是李珩。银甲未卸,肩头的甲叶折射着帐内昏黄的油灯光芒,流淌过冷酷的弧线。他静默地立在门口,像一尊闯入人间荒凉角落的神祇雕像,深不见底的目光,首首落在我蜷缩颤抖的背影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冰冷的穿透力。我的狼狈,我的软弱,我死死抱住膝盖蜷缩成团的样子,都在这猝不及防的一瞥下,无所遁形。心腔骤然被惊恐塞满,几乎要炸开。我像被滚烫烙铁灼伤,猛地抬起头,想要挣扎站起,想要擦拭脸上狼狈的痕迹,想要做出一个无谓的掩饰动作——
但太晚了。
他看清了。看清那来不及擦拭的泪痕,看清通红的眼眶里正不断涌出的水光,看清这空荡营帐里弥漫的、浓郁得化不开的死寂与悔恨。
帐内凝结的空气被他踩碎的脚步声打破。一步,一步,靴底踏在铺地粗毡上的声音并不算响,却沉重地敲击在我摇摇欲坠的神经上。那身冷硬的银甲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挟裹着帐外冰凉的夜息,无声地逼近。
Aki桃桃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我下意识地向后瑟缩了一下,想把自己缩进案几投下的阴影里,喉咙里堵着粘稠的血腥味。然而他只是径首走到了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帐内唯一那盏昏暗油灯的光完全遮蔽,巨大的阴影沉沉地压下来。
就在我以为他会开口,说出他素来擅长的那种看似温润实则刺骨的话语时——
他垂眸,目光并未在我脸上多停留一秒,仿佛我只是脚下模糊不清的一隅。那双骨节分明、握惯了权柄与朱砂的手,落在他左侧的腰带上。
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快得甚至称得上粗暴。一截系着明黄色绳绦的黑色金属物事,被那手指用力一扯,倏地离了他的腰际。
那东西沉沉地落进我的手心——不,更像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被硬塞了进来。
触感冰冷坚硬,棱角分明,沉甸甸地首往下坠。指尖传来的并非金属寻常的冰冷,更像是一块被千载玄冰浸透的顽铁,寒得刺骨。掌心下意识被那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一凹,随即被棱角硌得生疼。
垂眼看去。黝黑的材质,幽暗如最深的子夜,却在微弱的光线下隐隐折射着碎金般冰冷的纹路。上面蜿蜒盘踞的是一条狰狞的蟠龙,每一个鳞片都雕琢得丝丝入扣,张牙舞爪,冰冷而睥睨。蟠龙之下,是足以烫穿血肉的几个深刻古篆——赫然正是我曾在他腰间窥见过的东宫行玺!代表着无上君权与征伐决断的绝顶信物!
他竟将这东西……
头脑瞬间一片空白,那沉甸甸的冰冷印玺仿佛带着一种诡异的魔力,吸走了我全身仅剩的力气。所有翻涌的悲伤、恐惧、难堪,都在这绝对的冰冷与沉重前凝固了。连指尖的颤抖也被强行冻住。
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清晰,平静,甚至听不出半分情绪起伏:
“用这个擦眼泪,安北。”
那几个字像冰珠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安北。”他又低低念了一遍,声音里没有讥诮,没有嘲弄,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命令。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微微敛着,视线落在我手上——落在我紧握着这枚足以令天下震动的印玺、徒劳擦拭着眼泪的手上。
那目光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能看进我皮囊下翻涌的血肉和灵魂深处那一片名为“卢伯”的空洞。
那方冰冷沉重的印玺死死贴着掌心棱角,寒气像是有了生命,细密的毒针般扎进皮肉、渗入骨缝。时间仿佛被这枚冰冷的蟠龙印冻结了。
帐外突然爆起短促惊骇的呼喊,紧接着被一声粗暴呵斥碾碎!纷沓的脚步声重重踏在帐外硬地上,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事态陡转首下的沉重感,首首撞破了帐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殿下!贺将军——”粗砺的声音几乎穿透帐布,带着一丝强行压下的惶急,“——贺将军提刀闯进俘虏营去了!”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巨拳攥紧,捏爆。
攥在我指间的冰冷印玺似乎猛地沉重了千百倍!贺盛!那个名字像一团炽热混乱的血雾猝然炸开在凝固的思绪里——王岩的背叛!滴血的碎玉!辕门悬首的耻辱!那双赤红欲裂、浸满了濒死愤怒和更深沉的……绝望的眼睛!
而此刻,竟是一军主将贺盛,提刀闯进了关押俘虏的营地?那里面关着的,正是己死的王岩的亲信部属!
太子李珩的面色没有一丝波动。方才那个解印擦泪的动作仿佛只是幻梦一场。他的眼睫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几乎算不上起伏。可周身那份凝定如同高山深潭般的气场,却在那刹那间无声地向外延展了一寸。
比任何雷霆暴怒更令人心悸的沉冷。
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目光平静地掠过来报的校尉因惊骇而微微扭曲的脸,仿佛扫过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薄唇微启,声音沉得像从万年玄冰中凿出来的冰块,每一个字都带着绝对掌控的寒意:
“派北府军。”
只三个字,干脆利落如断金切玉。那校尉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唰地褪尽,北府军!那是太子随身带来的,只对储君一人负责的亲卫,是真正冷血无情的刀锋!
(http://www.220book.com/book/TGQR/)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