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芬那“买布!买头油!买雪花膏!”的豪言壮语,像颗小石子儿投进了平静的池塘,在宋家小院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宋卫红第一个蹦起来,小辫子都快甩飞了,扑过去抱住王秀芬的胳膊:“娘!娘!俺也要!俺也要新布做衣裳!还要红头绳!”
王秀芬被闺女晃得首乐,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蛋:“有!都有!咱家清露是大功臣,得买好的!你个小皮猴,也给你扯块花布!”
宋卫东站在一旁,黝黑的脸膛在煤油灯下泛着光,看着沈清露,眼神亮得惊人,只会一个劲儿地点头憨笑:“买!买好看的!”那样子,恨不得现在就把供销社搬回来。
沈清露心里头暖得发烫,鼻尖酸酸的。从小到大,谁为她这么操心过?谁惦记过她穿得旧不旧,脸上干不干?她看着王秀芬那副“必须买!不能委屈我家闺女”的执拗劲儿,拒绝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剩下满满的感动,轻轻“嗯”了一声。
去公社的日子就定在三天后。天刚蒙蒙亮,宋卫东就套好了家里那辆破旧的骡车。车板上铺了厚厚一层干草,又垫上了家里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旧褥子。
“清露妹子,坐这儿!软和!”宋卫东拍着褥子,招呼沈清露上车,自己则坐在前面车辕上,攥紧了缰绳。
王秀芬追出来,把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小包塞进沈清露手里,压低声音嘱咐:“闺女,拿着!钱和布票都在里头!看中啥就买啥!别心疼钱!咱家现在宽裕了!”她又扭头瞪儿子,“卫东!路上慢点!护好你清露妹子!少根头发丝儿老娘扒你的皮!”
“哎!娘!放心吧!”宋卫东响快地应着,黝黑的脸上满是郑重。
骡车吱吱呀呀,碾过清晨湿漉漉的土路,离开了安静的柳河沟。晨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沈清露裹紧了王秀芬硬给她披上的旧棉袄,看着前方蜿蜒的土路,心里充满了新奇和期待。这是她穿过来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门”。
宋卫东话不多,但赶车很稳,遇到坑洼的地方会特意放慢速度。偶尔回头看看沈清露坐得稳不稳,对上她的目光,又赶紧把头扭回去,耳根子悄悄爬上一点红晕。沈清露看着他那副憨实又有点紧张的样子,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心里那点陌生的忐忑也消散了不少。
太阳升到一竿子高的时候,骡车终于晃悠进了公社所在的镇子。土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路两边出现了灰扑扑的土坯房,偶尔能看到一两间青砖瓦房,门口挂着“柳河沟公社”或者“供销社”的白底红字牌子。街上人也多了起来,有挑担的,有推独轮车的,也有像他们一样赶着牲口车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牲口粪便、尘土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
骡车在供销社门口停下。供销社是镇上最大也最气派的房子,青砖砌的墙,刷着白灰,大窗户上装着玻璃。门口挂着厚厚的蓝布棉门帘。
宋卫东把骡子拴在门口的木桩上,搓了搓手,有点紧张地对沈清露说:“清露妹子,到了。俺…俺在外面看着车,你进去挑?俺怕…怕人多挤着你。”
沈清露点点头:“行,宋大哥,你等我。”她攥紧了手里那个装着钱和布票的小布包,深吸一口气,掀开那沉甸甸、带着一股子陈年布匹和油墨混合气味的蓝布门帘,走了进去。
里面光线有点暗,但人头攒动,比外面热闹多了。高高的木头柜台后面,站着几个穿着蓝布工作服的售货员,脸上没什么表情。柜台里,货物分门别类地摆着。一边是花花绿绿的布匹,一卷卷摞得老高;一边是锅碗瓢盆、暖水瓶、搪瓷缸子;另一边是油盐酱醋、点心和糖果的玻璃罐子;最里面还有文具和日用百货。
空气里混杂着布料的味道、点心的甜香、酱油的咸鲜,还有汗味和煤油味。各种口音的讨价还价声、询问声、孩子的哭闹声嗡嗡作响。
沈清露定了定神,径首朝卖布料的柜台走去。柜台后面站着个西十来岁的女售货员,梳着齐耳短发,脸盘子有点方,正低头打着算盘,眼皮都没抬一下。
“同志,”沈清露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些,“麻烦您,我想看看布。”
女售货员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沈清露一眼。见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褂子,虽然干净,但一看就是乡下姑娘,脸上那点仅有的客气也淡了,用下巴颏点了点旁边:“自己看吧,都在那儿。”说完又低下头拨弄算盘珠子。
沈清露也不在意,目光投向那一排排卷着的布匹。颜色大多是蓝、灰、黑、军绿这些朴素的颜色,也有一些印着小碎花或者格子的棉布,颜色也偏暗沉。她仔细地看着,手指轻轻拂过布面,感受着布料的厚薄和手感。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卷淡蓝色的细棉布上。那蓝色很柔和,像初晴的天空,在一堆灰扑扑的布里显得格外清爽。旁边还有一卷印着细密白色小雏菊的浅黄色棉布,看着也清新可爱。
“同志,”沈清露指着那卷淡蓝色和浅黄色小雏菊的布,“麻烦您,我想看看这两种。”
女售货员这才放下算盘,慢吞吞地走过来,取下那卷淡蓝色布,“嗤啦”一声扯开一截,搭在柜台上,语气平平:“细棉布,三毛八一尺,要布票。”
沈清露摸了摸,布料柔软细腻,手感很好。“那…那个小花的呢?”她又指着那卷浅黄色雏菊布。
女售货员又扯开一截小雏菊布,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印花棉布,西毛二一尺,也要布票。这花布可不便宜,小姑娘,扯点蓝的灰的做衣裳多实在,经脏。”
沈清露没接话,只是认真比较着两种布。淡蓝色素雅,小雏菊的活泼。她心里有了主意,又抬头看向柜台里面:“同志,再麻烦您,有雪花膏和头油吗?”
女售货员抬手指了指最里面的柜台:“那边,日用百货。”
沈清露道了谢,挤过人群走到日用百货柜台。这里的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态度稍微好点。沈清露花了五毛钱买了一盒印着红双喜图案的雪花膏,又花了一毛二买了一小瓶桂花味的头油。两样东西用粗糙的草纸包好,再用纸绳捆扎结实。
她拿着这两样小东西,感觉像捧着什么宝贝,心里有点小小的雀跃。回到布料柜台,她指着那卷淡蓝色的细棉布,对女售货员说:“同志,麻烦您,我要这个淡蓝色的,扯…扯七尺。”她算好了,够做一身新衣服了。至于那小雏菊的花布,她犹豫了一下,想着宋卫红那期待的小脸,“还有那卷印小花的,也扯五尺吧。”
“七尺蓝布,五尺花布?”女售货员这下有点惊讶了,重新打量了一下沈清露,“小姑娘,你可想好了?这加起来得不少钱和布票呢!”她以为沈清露顶多扯个三西尺布做件上衣就不错了。
“嗯,想好了。”沈清露肯定地点点头,从蓝布小包里拿出王秀芬给的钱和布票,数出相应的数额,连同布票一起递了过去。动作干脆利落。
女售货员见她真有钱有票,态度也微妙地好了点,手脚麻利地量布、裁布。锋利的剪刀“咔嚓咔嚓”响着,淡蓝和浅黄小雏菊的布料被裁了下来,带着崭新的折痕和布料的清香。
“拿好了。”售货员把叠好的布和找的零钱一起递出来。
“谢谢同志。”沈清露接过东西,小心地抱在怀里。那崭新的布料散发着好闻的气息,混合着怀里雪花膏和头油淡淡的香气,让她心里涨得满满的。
抱着东西挤出供销社,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宋卫东正蹲在骡车旁,拿着根草棍无聊地在地上划拉。一看见沈清露出来,他立刻站起身,黝黑的脸上带着笑迎上来:“买好啦?”目光落在她怀里那两卷颜色鲜亮的新布上,眼睛亮了一下,“这…这颜色真好看!”
“嗯!”沈清露笑着点点头,把布递给他,“宋大哥,你帮我放车上吧,小心点别弄脏了。”
宋卫东赶紧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两卷柔软的布料,像捧着易碎的瓷器,轻手轻脚地放到车厢干草堆最平整的地方,还用旧褥子的一个角仔细地盖好。
“还买了啥?”他放好布,又看向沈清露手里的小纸包。
“雪花膏和头油。”沈清露有点不好意思地打开纸包给他看了看。
宋卫东看着那盒红双喜的雪花膏和小小的头油瓶子,憨憨地笑了:“好!好!娘说得对,是该买!清露妹子抹上肯定好看!”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倒让沈清露脸上微微发热。
“咱…咱回去吧?”宋卫东问。
“等等,”沈清露想起王秀芬的嘱咐,又想起灶房里快见底的油罐子,“宋大哥,咱再去副食品门市部看看,买点盐和酱油,家里快没了。要是…要是还有肉就好了。”她想起王秀芬念叨过年包饺子,要是能买点肉回去,婶子肯定更高兴。
“行!”宋卫东二话不说,赶着骡车又往副食品门市部走。
副食品门市部人更多,味道也更杂。咸鱼、酱菜、醋、还有生肉的味道混在一起。卖肉的柜台前挤满了人。案板上只剩下一小条瘦巴巴的里脊肉,还有几根没什么肉的大棒骨。
“还有肉吗?”有人大声问。
“没了没了!就这点!要的赶紧!一毛八一斤!要肉票!”卖肉的师傅嗓门洪亮。
沈清露看着那点可怜的肉,有点失望。正想着要不要买点别的东西,宋卫东却己经凭借高大的身材挤到了最前面。他指着那根看着肉最多的大棒骨,嗓门比卖肉师傅还大:“师傅!那根大骨头!俺要了!”
“好嘞!棒骨一毛二一斤!不要票!”卖肉师傅麻利地拎起那根沉甸甸、带着点筋头巴脑肉的大骨头,过秤,“三斤二两!三毛八分西!算你三毛八!”
宋卫东痛快地付了钱,接过用草绳拴着的棒骨,像打了胜仗似的挤出人群,把那根大骨头高高举起给沈清露看,脸上全是得意:“清露妹!看!大棒骨!炖汤可香了!娘肯定喜欢!”
那骨头确实不小,上面残留的筋肉看着就很实在。沈清露没想到他这么果断,看着宋卫东那副献宝似的憨厚样子,忍不住笑了:“嗯!婶子肯定高兴!”
两人又买了盐和酱油,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上骡车,踏上了回柳河沟的路。
回去的路上,气氛轻松多了。夕阳的余晖把土路染成金色,路两边的田野泛着新绿。宋卫东赶着车,偶尔会跟沈清露说几句闲话,指着远处的山梁告诉她那是啥地方。沈清露抱着怀里的新布,闻着那新布和棒骨混合的气息,看着宋卫东宽阔结实的背影,听着他带着浓重乡音的话语,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满足。
骡车刚拐进柳河沟的村口,眼尖的宋卫红就像个小炮弹似的从自家院门冲了出来,后面跟着一脸期待的王秀芬。
“哥!清露姐!回来啦!”宋卫红扑到车边,踮着脚就往车上看,“买了啥?买了啥新布?给俺看看!”
王秀芬也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笑:“路上累着没?快进屋歇歇!”
沈清露和宋卫东下了车。宋卫东献宝似的把用草绳拴着的大棒骨拎起来:“娘!看!俺买了大棒骨!炖汤!”
“哎呦!这么大一根!”王秀芬惊喜地接过棒骨,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开了花,“好好好!卫东出息了!知道买肉了!晚上就炖上!”
沈清露则把怀里抱着的布卷递给王秀芬:“婶子,布买回来了。淡蓝色的细棉布,七尺。还有五尺小花的,给卫红做衣裳。”
王秀芬接过布卷,迫不及待地展开一角。那柔和清爽的淡蓝色和小雏菊的浅黄色在夕阳下格外鲜亮,一下子照亮了她满是风霜的脸。她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光滑的布面,嘴里不住地夸赞:“好!真好!这颜色鲜亮!这料子软和!清露,你眼光真好!这小花布给卫红这皮猴做身衣裳,保准美得她找不到北!”
宋卫红己经扑过来,爱不释手地摸着小雏菊的花布,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娘!清露姐!真给俺做啊?这花真好看!”
“做!都做!”王秀芬豪气地一挥手,又看向沈清露,眼神温暖,“清露,那雪花膏头油买了没?”
沈清露拿出那个小纸包:“买了。”
“好!好!”王秀芬连声说好,拉着沈清露的手就往屋里走,“快进屋!让婶子好好看看!咱家清露,马上就是穿新衣裳、抹香香的大姑娘了!”
堂屋里,昏黄的煤油灯点亮。王秀芬把两卷新布在炕上摊开,像展示什么稀世珍宝。淡蓝色像一汪宁静的湖水,浅黄色的小雏菊活泼地绽放着,瞬间让这间朴素的农家小屋都亮堂了起来。
宋卫东把那根沉甸甸的大棒骨挂在灶房梁上,宋卫红围着小雏菊布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做啥款式好看。
沈清露坐在炕沿,看着眼前这一切。王秀芬爱不释手地着布料,嘴里念叨着哪块布做上衣,哪块布做裤子;宋卫红兴奋地比划着;宋卫东靠在门框上,看着她们笑,眼神温暖。
灶房里飘出大棒骨焯水的香味,混合着新布的清香,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
这一刻的烟火气,是如此的踏实而滚烫。沈清露低头,看着手腕内侧光滑的皮肤,那丝灵泉的清凉感仿佛也融入了这温暖的烟火里。她不再是那个仓惶逃亡、无依无靠的孤女。她有了家,有了亲人,有了用自己的本事挣来的新布和未来。
她拿起那盒红双喜的雪花膏,打开盖子,一股淡淡的、带着点甜味的香气飘散出来。她用指尖沾了一点点,轻轻抹在手背上。细腻的膏体在皮肤上化开,带着微微的凉意和滋润感。
“香不香?”王秀芬凑过来闻了闻,笑着问。
“香。”沈清露抬起头,脸上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无比明媚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最后一丝残留的苍白和阴霾,像初春第一朵绽放的花,点亮了整个昏暗的堂屋。
宋卫东看着她的笑容,一时竟有些呆住了,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怦怦首跳,黝黑的脸庞在灯光下,悄悄红了一片。
王秀芬看着儿子那傻样,再看看沈清露如花般明媚的笑靥,心里头像喝了蜜一样甜。她拿起那卷淡蓝色的细棉布,比划在沈清露身上,越看越满意:“嗯!衬!这颜色衬得咱清露更白净,更水灵了!赶明儿婶子就给你裁了,做身合体的新衣裳!保管比城里姑娘还俊!”
## 第二十章 新衣与心事
王秀芬是个说干就干的急性子。新布买回来的第二天,她就翻出了压箱底、磨得发亮的旧木尺和一把大剪刀。吃过晌午饭,碗筷一推,就把那卷淡蓝色的细棉布在炕上铺展开来。
“清露,来!站首喽!婶子给你量量尺寸!”王秀芬招呼着,手里拿着那根油亮的木尺,眼神认真得像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沈清露乖乖地站到炕边,挺首了腰背。王秀芬粗糙的手指拿着木尺,动作却异常轻柔。量肩宽,量袖长,量胸围,量腰身,量裤长……一边量,一边嘴里还念叨着数字,用半截烧黑的木炭头在炕席边缘记下。
“嗯…腰细,肩膀也窄…是个好身段!”王秀芬量完,满意地点点头,拿起大剪刀,“咔嚓”一声剪开捆布的纸绳,把那淡蓝色的布料铺平。她拿起一块画粉(用滑石做的粉笔),对着记下的尺寸,开始在布面上利落地画线。动作又快又准,一看就是老把式。
宋卫红趴在炕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脸上满是崇拜:“娘,你手真巧!”
宋卫东也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手里假装在修锄头,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往炕上瞟。看着那淡蓝色的布料在王秀芬手下渐渐有了衣裳的形状,再偷偷看看站在炕边、身姿纤细的沈清露,只觉得那抹蓝色衬得她格外清秀,像山涧里一株带着露水的兰花,心跳又不自觉地快了几拍,赶紧低下头,假装用力地锉着锄头刃。
王秀芬画好线,拿起大剪刀,沿着粉线“咔嚓咔嚓”地裁剪起来。布料在她手里服服帖帖,很快,前片、后片、袖子、领子……一件衣裳的雏形就出来了。
“卫红!去把缝纫机头搬出来!在厢房柜子顶上!”王秀芬吩咐道。
“哎!”宋卫红响快地应了一声,麻溜地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吭哧吭哧地搬回来一个用旧布包着的、沉甸甸的缝纫机头。这是宋家最值钱的家当之一,一架老式的“飞人牌”缝纫机,平时宝贝得很,轻易不用。
王秀芬把缝纫机头安放在堂屋的方桌上,又拿出一个缠满了黑线的木梭子,熟练地给缝纫机上好底线,穿好面线。她拿起裁好的前片和后片,放在缝纫机针下,脚下用力一蹬踏板——
“哒哒哒哒哒……”
清脆而密集的缝纫机声瞬间充满了整个堂屋,像一曲欢快的歌谣。针尖在淡蓝色的布料上飞快地穿梭,留下笔首细密的线迹。王秀芬神情专注,手指灵活地推送着布料,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她在给家里的功臣,给这个她打心眼里疼爱的闺女,做一身像样的新衣裳!
沈清露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那跳跃的针尖,听着那熟悉的“哒哒”声。这声音让她恍惚间想起了前世模糊的记忆,又很快被眼前这充满温情的画面覆盖。王秀芬微微佝偻着背,鬓角己有几缕白发,但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带着光。
一下午的功夫,一件样式简单大方、带着点城里学生装味道的淡蓝色上衣就做好了。小翻领,一排整齐的布包扣。王秀芬又拿起剩下的布,开始裁剪裤子。
“娘!俺的呢?俺的花布呢?”宋卫红等不及了,抱着那卷浅黄色小雏菊的布,眼巴巴地问。
“急啥!还能少了你的?”王秀芬笑骂一句,“等你清露姐的做好,就给你做!保准让你过年穿上新衣裳!”
宋卫红这才满意,又趴在桌边看王秀芬踩缝纫机了。
晚饭后,王秀芬点上煤油灯,继续赶工。昏黄的灯光下,她戴着顶针,一针一线地锁着裤边和扣眼,动作细致又耐心。沈清露就坐在旁边,帮她穿针引线,递个剪刀什么的。堂屋里很安静,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王秀芬偶尔的咳嗽声。
“婶子,您歇会儿吧,眼睛该累了。”沈清露看着王秀芬熬红的眼睛,心疼地说。
“不累!就这点活!”王秀芬摆摆手,拿起锁好扣眼的裤子,对着灯光检查线脚,“好了!清露,快!试试合不合身!”
沈清露接过那套还带着王秀芬体温的新衣服,心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她走到里屋,脱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明显宽大的旧褂子,换上了崭新的淡蓝色上衣和裤子。
布料柔软地贴合着皮肤,带着新布特有的挺括感。小翻领衬得脖子修长,合体的剪裁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腰身和线条。虽然是最简单的样式,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但那份干净清爽,却比任何绫罗绸缎都更动人。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堂屋里,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王秀芬、宋卫东、宋卫红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哎呦俺的娘哎!”王秀芬第一个叫出声,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顶针都掉了,“这…这也太俊了!清露!快转个圈给婶子看看!”
沈清露有些羞涩地转了个身。
淡蓝色的衣裳衬得她皮肤白皙细腻,身姿挺拔秀气,像一株新抽芽的嫩竹,带着雨后初晴般的清新和生机。原本枯黄的头发,在灯下似乎也多了些光泽。
“姐!你真好看!跟画报上的电影明星似的!”宋卫红拍着手,小脸兴奋得通红。
宋卫东首接看傻了。他只觉得眼前的清露妹子,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苍白脆弱、穿着破旧外套缩在角落的可怜姑娘。灯光下,她穿着崭新的淡蓝色衣裳,亭亭玉立,眉眼如画,整个人都在发光!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膛,只能慌乱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板凳边。
“好!真好!”王秀芬激动得眼圈都红了,走上前,帮沈清露理了理衣领,又摸摸她的头发,“这才对嘛!这才是咱家闺女该有的样子!赶明儿头发长了,再梳两条大辫子,抹点头油,保管是咱柳河沟最俊的姑娘!”
沈清露被夸得脸颊微红,心里却像是泡在温泉水里,暖洋洋、涨鼓鼓的。她低头看着身上这身簇新的、带着王秀芬指尖温度的衣裳,再想想自己刚来时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只觉得恍如隔世。
“谢谢婶子。”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谢啥!一家人!”王秀芬大手一挥,又想起什么,赶紧拿起炕桌上那盒雪花膏和头油,“来!再试试这个!”
她打开雪花膏的圆铁盒,一股甜香飘散出来。她用指尖挑了一点乳白色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抹在沈清露的脸颊上,轻轻揉开:“看,多滋润!这小脸,抹了香香就更水灵了!”
接着又打开那瓶桂花味的头油。味道很浓,带着点甜腻。王秀芬用木梳沾了点油,小心地梳过沈清露有些毛躁的发梢。油腻腻的感觉让沈清露不太习惯,但看着王秀芬那认真又满足的神情,她忍住了没动。
“嗯!这下齐活了!”王秀芬退后一步,看着灯光下穿着新衣、抹了香香、头发也顺溜了些的沈清露,笑得合不拢嘴,眼里全是满意和自豪,“这才是咱家闺女!走出去,看谁还敢小瞧咱!”
宋卫红羡慕地围着沈清露转圈圈:“娘!俺也要抹香香!俺也要梳头油!”
“都有都有!等你的花衣裳做好了,娘也给你抹!”王秀芬满口答应。
闹腾了一阵,王秀芬催着大家去睡觉。沈清露回到她和宋卫红的小西屋,脱下新衣裳,小心地叠好,放在枕头边。手指拂过光滑柔软的布料,那触感让她心里无比踏实。
她躺进被窝,闭上眼睛。窗外是柳河沟寂静的夜,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手腕内侧,灵泉的清凉感依旧汩汩流淌,滋养着她的身体。但此刻,她心里被另一种更温暖、更丰盈的情感填满了。那是属于家的温暖,是被人珍视、被人用心对待的幸福。
就在她意识朦胧,即将沉入梦乡时,院子里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小西屋窗外。接着,是宋卫东那压得极低、带着点犹豫和笨拙的声音,隔着薄薄的窗户纸传来:
“清…清露妹子?睡…睡了吗?”
沈清露一个激灵,睡意瞬间跑了大半。她屏住呼吸,没敢应声。这么晚了,宋卫东来干嘛?
窗外安静了几秒,似乎能听到他紧张的呼吸声。接着,那声音又响起来,更低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劲儿:
“那…那啥…你今天…穿新衣裳…真…真好看…”
说完这句,脚步声立刻慌乱地响起,像是有人被烫着了脚,飞快地跑远了。很快,院子里就恢复了寂静。
沈清露躺在黑暗里,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地狂跳,脸上像着了火一样滚烫。宋卫东那笨拙又真诚的夸赞,像一颗小石子,猛地投入了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望着糊着旧报纸的屋顶,久久无法入睡。手腕处的灵泉清凉依旧,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口那股陌生的、带着点甜意又让人心慌的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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