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长沙城的贫民窟，像一块贴在城市光鲜外表下的丑陋疮疤。这里没有宽阔的马路和明亮的瓦斯灯，只有泥泞曲折、散发着恶臭的小巷。
莫任敏的心，随着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一点点往下沉。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空气中弥漫着霉变、污秽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让她阵阵作呕。
带路的陈觉，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短打扮，走在前面，压低了声音：“莫小姐，待会儿见了秦女士，你问话要快。我们最多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这个地方，杨啸林的眼线太多了。”
“我明白。”莫任敏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纸笔，点了点头。
向辉甲那个家伙，把这次采访称之为“用户访谈”，把那个可怜的女人称之为“典型用户”。虽然这些词汇古怪，但莫任敏不得不承认，他的形容很贴切。她需要一个足够有冲击力的“用户故事”，来作为她系列报道的开篇。
这次行动，向辉甲没有亲自来。用他的话说，他这张脸，现在在杨啸林那边是“挂了号”的，目标太大。他负责在外面，用他那套神神叨叨的“项目管理”方法，进行全局调度和制造混乱。
就在半个时辰前，城西的一家赌场和城北的一处码头，同时发生了不大不小的“意外”。前者是有人闹事，后者是货物“失火”，这些都是向辉甲通过张快腿那张网撒出去的“烟雾弹”，目的就是为了调开杨啸林大部分的注意力和人手。
“就是这里了。”陈觉在一扇破败不堪的木门前停下，按照约定的暗号，轻轻敲了三下。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缝。一张苍白而警惕的脸，出现在门后。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女人，但她的眼神，却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沧桑，充满了麻木和戒备。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枯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就是秦女士。
看到陈觉，她的眼神稍微缓和了一些，侧身让他们进去，又飞快地关上了门。
屋子里，家徒西壁，只有一张破桌子和一条长凳，角落里堆满了别人送来浆洗的脏衣服。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趴在桌上，借着微弱的豆油灯光，用一支小木炭，在一块破瓦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字。
看到陌生人进来，小男孩怯生生地躲到了姐姐的身后。
莫任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开始采访，而是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用油纸包好的麦芽糖，递给那个小男孩。
“别怕，姐姐不是坏人。”她的声音，放得无比轻柔。
秦女士的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但她依旧没有开口。多年的苦难，己经让她习惯了沉默。
“秦女士，我们没有恶意。”莫任敏看着她，真诚地说道，“我们知道您和您家人的遭遇。我们想把这些事情写出来，让全长沙的人都知道杨啸林是个什么样的恶魔，为您，也为更多被他欺压的人，讨一个公道。”
“公道？”秦女士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小姐，您是富贵人家的人，不知道这世道，哪有什么公道？杨啸林是活阎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就是他脚下的蚂蚁，他想什么时候踩死，就什么时候踩死。”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不，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能沉默。”莫任敏的眼中燃烧着理想主义的火焰，“一只蚂蚁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但如果千千万万的蚂蚁聚集在一起，就足以撼动大象！只要您愿意说出来，我保证，您的声音，会被全天下听见！”
或许是莫任敏眼中的光芒触动了她，秦女士那死寂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她看了一眼身旁瑟瑟发抖的弟弟，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与自己仿佛来自两个世界的、干净而勇敢的女孩，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缓缓地讲述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的声音很平淡，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就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那平淡背后所蕴含的巨大痛苦和仇恨，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击在莫任敏和陈觉的心上。
从父亲如何被活活打死，到家传的古画如何被抢走，再到那栋充满童年回忆的祖宅如何被付之一炬，以及……她自己如何在那一夜，被禽兽不如的恶棍拖进了无边的地狱。
莫任敏的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她的眼圈红了，握笔的手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陈觉背过身去，这个见惯了生死的铁血汉子，此刻也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带着弟弟逃出来，这几年，东躲西藏，就像过街的老鼠。”秦女士讲完了，声音里带着一种解脱后的虚无，“我什么都不怕了，只怕我死了，没人照顾我弟弟。他……是我们秦家唯一的根了。”
“秦女士，您放心！”陈觉转过身，斩钉截铁地说道，“从今天起，你们姐弟俩的安全，我负责！只要我陈觉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杨啸林的人动你们一根寒毛！”
就在这时，屋外的小巷里，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嚣张的叫骂声！
“都给老子搜仔细了！老大说了，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对姐弟给找出来！”
陈觉和莫任敏的脸色，瞬间大变！
暴露了！
他们制造的混乱，没能拖住所有的人，还是有漏网之鱼，找到了这里！
秦女士吓得一把将弟弟紧紧抱在怀里，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快！从后门走！”陈觉当机立断，拔出腰间的配枪，顶上了火。
他猛地拉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后门，外面是一条更窄的、堆满垃圾的暗巷。
“莫小姐，你带他们先走！去巷子口的那个米铺，找一个独眼龙老板！就说，是陈觉让你来的！快！”
陈觉的眼神，在这一刻，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决绝和悍勇。
“那你呢？”莫任敏急道。
“我来断后！”陈觉将几发备用子弹塞进口袋，回头冲她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悲壮，“别忘了，我也是警察。保护民众，是我的天职。”
“砰！”的一声巨响，前门被整个踹开了！
几条凶神恶煞的身影，挥舞着砍刀，冲了进来。
“妈的，果然在这！”
“砰！”
陈觉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枪声在狭窄的巷道里，炸响了惊雷。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汉子，惨叫一声，捂着大腿倒了下去。
趁着这个间隙，莫任敏拉起秦女士姐弟，疯了一般地冲进了屋后的暗巷。
身后，枪声、砍刀的碰撞声、男人的怒吼和惨叫声，交织成了一曲死亡的交响乐。
莫任敏不敢回头，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跑，用尽全身的力气跑。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刚刚记录下来的、滚烫的、浸满了血与泪的采访稿。
她知道，这份稿子，承载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悲惨遭遇，更承载着陈觉用生命换来的希望。
她绝不能，让他白白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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