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向辉甲踏进省府大院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的BGM都变了。
如果说昨天，他还只是个没人注意的背景板，那今天，他就是聚光灯下那只被围观的猴儿。
他一进文牍科，原本还有些许交谈声的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几个同事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然后又飞快地移开，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同情、幸灾乐祸和避之不及的复杂表情。那种感觉，就像是动物园里的一只羊，突然发现周围的同伴都在用看“待宰羔羊”的眼神偷偷打量自己。
“早啊，各位。”向辉甲脸上挂着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略带几分油滑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人回应。
只有角落里的张贵，那个跑腿飞快的“张快腿”，低着头，假装在擦拭他那双己经能照出人影的皮鞋，但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也没离开过向辉甲。
向辉甲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昨天肯定都把那篇《僵化之墙与模糊之脸》读了不止一遍，甚至可能还在私底下对号入座，激烈讨论那个“青年吏员”到底是谁。现在正主来了，他们自然要装作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连累我”的样子。
这就是官场。雪中送炭的凤毛麟角，落井下石的遍地都是，而更多的，是这种保持安全距离、准备随时看热闹的“围观群众”。
这不仅仅是同事关系的冷漠，更是体制内生存法则的体现。向辉甲的“社会性死亡”，对他们而言是一个活生生的警示牌：看，这就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上了报纸的下场。与他划清界限，是保护自己的本能反应。向辉甲的“苟道”哲学，在这一刻，被动地被整个环境给实践了。他成了一个孤岛。
他内心疯狂吐槽：“行吧，昨天是社会性死亡，今天是社交性隔离。下一步是不是就要物理性消失了？吴科长再不出来，我感觉他们能用眼神把我凌迟了。”
正想着，办公室里间的门开了，吴敬仁科长端着他那标志性的紫砂壶，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立刻站了起来，恭敬地喊道：“科长早。”
吴敬仁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向辉甲的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向辉甲，”他淡淡地开口，“你，跟我进来一下。”
来了！ 审判的时刻终于来了！
向辉甲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快步跟了进去。
一进到里间，吴敬仁就把门关上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到自己的大班椅上，而是站在窗边，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沉默不语。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向辉甲知道，这个时候，说多错多，最好的应对就是沉默，把主动权完全交给领导。
过了足足一分钟，吴敬仁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报纸，看了？”
“看了。”向辉甲老实回答。
“呵，”吴敬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好一个‘模糊而麻木的脸’。辉甲啊，你现在可比我这个科长有名气多了。”
这话里带着刺，向辉甲听得出来。他立刻躬下身子，摆出最诚恳的认错态度：“科长，是我言行不当，给您、给咱们科室抹黑了。我检讨，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
吴敬仁的反应，将决定向辉甲的生死。如果吴科长认为他是麻烦的根源，那他会被立刻抛弃。但向辉甲的应对策略是正确的：不辩解，全揽责，把姿态放到最低。这恰好迎合了领导“掌控一切”的心理。
吴敬仁转过身，终于正眼看他了。他没有发火，反而叹了口气：“处分你？处分你，不就等于告诉全省的人，莫记者那篇文章写的就是你，写的都是真的？我这张老脸，咱们文牍科的脸，还要不要了？”
向辉甲心里一动，听出了弦外之音。吴科长在乎的，不是他向辉甲的死活，也不是省府的声誉，而是他自己的面子，以及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他。
“现在的年轻人，火气太旺，不懂得藏拙。”吴敬仁摇了摇头，走到桌边坐下，用壶盖撇着茶叶沫子，“你最近，风头太盛了。这不是好事。”
他顿了顿，抬眼看着向辉甲：“这样吧。你呢，也别在外面晃悠了，免得再被人当成靶子。档案室不是还有一大堆前清的旧档没整理吗？你去吧。把那些东西，分门别类，好好梳理一遍。什么时候梳理完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向辉甲愣住了。
去整理旧档？
这在官场里，是典型的“坐冷板凳”，是把人打入冷宫的发配之举。意味着他将远离权力核心，接触不到任何有效信息，彻底边缘化。
这似乎是最坏的结果。
但向辉甲那颗被现代职场思维武装过的大脑，却在瞬间咂摸出了一丝不同的味道。
吴科长没有把他踢出省府，甚至没有公开斥责他，只是让他“坐冷板凳”。这是一种保护。一种“冷处理”的危机公关手段。只要向辉甲从公众视野里消失，报纸事件的热度自然会慢慢降下去。
更重要的是，吴科长说的是“梳理完了再出来”，而不是“你就在那待着吧”。这说明，他还没有彻底放弃自己这枚棋子，只是暂时把他雪藏起来。
“是，科长。”向辉甲立刻应下，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感激，“我一定把那些旧档整理得清清楚楚，不辜负您的栽培！”
他这副“被发配还感恩戴德”的样子，显然让吴敬仁很受用。吴科长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去吧。安安分分做事，少惹是非。”
向辉甲躬身退出。当他走出办公室，宣布自己要去整理旧档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些紧绷的空气，瞬间松弛了下来。同事们看他的眼神，也从“看瘟神”，变成了“看倒霉蛋”。
他抱着一摞文具，默默地走向那间熟悉的、散发着霉味的档案室。
冷板凳就冷板凳吧。 对于一个信奉“苟道”的人来说，冷板凳，有时候比热灶台安全多了。
他不知道的是，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而他这个刚刚坐上“冷板凳”的人，很快就要被推到一个比所有热灶台都更滚烫的风口浪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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