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
漫长的、足以让青翠嫩芽腐朽成泥的、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这一年，周景然的世界没有色彩，没有温度，只有图书馆无边无际的、泛着冰冷纸张霉味的知识荒漠。
他像一具被强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遵循一个核心指令：完成学业，拿到护照。
他将全部的时间、精力、或许还有那无处宣泄的、自我毁灭般的悔恨与痛苦，统统投入到了那些艰深的论文、复杂的模型、海量的阅读中。
思考能力像被磨快了的刀锋，精准、高效、冷酷地切割着那些常人需要双倍时间才能消化的知识堡垒。
唯一的活气，来自陈浩。
周景然瘦得厉害，曾经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此刻锋利得有些嶙峋，他翻书的动作机械而精准，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
陈浩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放得轻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喂，老周，歇会儿？苏晚刚给我发了点……棠棠的消息。”
“啪嗒。”
书页翻动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景然捏着书页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带着无声压迫感的眼睛，死死锁住陈浩。
陈浩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赶紧低头掏出手机，点开苏晚的聊天记录，尽量用平稳的、不带过多情绪的语气念道：
“苏晚说，棠棠找到工作了。在一家贸易公司，挺辛苦的，但总算是稳定下来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周景然的反应。周景然依旧面无表情，只有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还有，外婆那边，” 陈浩继续念，声音压低了些，“苏晚说，医生…就是那个江医生，最近监测到外婆的脑电波好像有了一点很微弱的反应波动。虽然还不能确定什么，但总归是个好兆头吧？”
念到这里，陈浩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真实的宽慰。他看到周景然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
陈浩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积极一点：“哦对了！今天苏晚和林薇特意做了棠棠以前爱吃的糖醋排骨和可乐鸡翅，送去医院了！” 他试图描绘得更生动些，“苏晚说，棠棠一开始没胃口，但她们俩哄着劝着，最后…吃了不少！林薇还偷偷拍了张照片，你看…”
陈浩把手机屏幕转向周景然，屏幕上是一张抓拍的照片。背景是医院惨白的墙壁，温棠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放着打开的保温饭盒。她低着头，侧脸对着镜头，瘦削得令人心惊，但手里确实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鸡翅。
光线有些暗，看不清表情，但能看到她腮帮子微微鼓起，似乎真的在咀嚼。照片角落里，林薇的手正递过去一张纸巾。
周景然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小小的照片上，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她握着鸡翅的、瘦得指节分明的手；她微微鼓起的脸颊；她低垂的眼睫……
他看得太久，久到陈浩都有些不自在，轻轻咳了一声。
周景然这才猛地收回视线，重新低下头，盯着面前摊开的书页。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翻动书页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翻页的动作，仿佛比刚才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陈浩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这些消息对周景然来说意味着什么——是维系他在这片冰冷异国他乡、如同行尸走肉般活下去的唯一氧气。
他默默收起手机，心里默默祈祷苏晚那边能多传来一些这样的“好消息”。
而此刻，大洋彼岸的S市医院。
苏晚刚刚放下手机，她看着林薇正小心翼翼地给温棠擦嘴角的油渍，温棠顺从地微微偏头，眼神依旧有些空茫，但至少开始好好吃东西了。
她点开和陈浩的对话框，看着自己刚刚发出的那几条消息。指尖悬停在屏幕上，犹豫着。
就在刚才，她和林薇离开病房时，在走廊拐角，无意中瞥见了江予医生。他手里捧着一小束新鲜的、带着露水的白色小雏菊，正站在护士站旁，低声询问着什么。护士笑着指了指温棠外婆病房的方向。江予点点头，脸上带着一种苏晚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近乎温柔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领口，才朝着病房走去。
那束花，显然不是给病人的。外婆昏迷不醒，送花毫无意义。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明白了那束花的含义。江予对温棠的心思，早己超越了医患家属的关怀。那份小心翼翼的呵护，那份在她最脆弱时默默递上的温暖，那份藏在专业冷静外表下的、越来越无法掩饰的关切，苏晚和林薇都看在眼里。
她看着江予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病房门口，又回头看了看病房里那个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眼神空洞的温棠。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心疼温棠，也希望她能有个依靠，但她更清楚温棠心里装着谁，那个每个月雷打不动转账、又被原路退回的名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温棠的心门。
如果…如果让周景然知道，在温棠最艰难的时候，有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在默默守护她，甚至试图走进她的生活……
苏晚打了个寒颤。她几乎能想象到周景然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那个己经把自己逼到绝境边缘的男人，那个靠着这些零碎“好消息”才勉强维持一丝人气的躯壳……这个消息对他而言，无异于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行，绝对不行！
苏晚深吸一口气，指尖飞快地在屏幕上移动，将刚才编辑好的、差点就要发出的那条“江医生今天好像心情不错，还给棠棠带了束花”的消息，一个字一个字地，彻底删除。
屏幕上光标闪烁，最终只剩下空白。
她看着那空白，仿佛看到了周景然在异国他乡那间冰冷公寓里，对着屏幕绝望崩溃的样子。她不能冒这个险。温棠现在自顾不暇，根本不可能接受江予。而周景然，他承受不起任何一点额外的打击了。
她最终只是重新点开陈浩的对话框，发送了最后一条消息：
“告诉周景然，棠棠今天吃了不少，气色看着好一点了。让他别太担心。”
发送。
然后，她收起手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背负了更沉重的秘密。在这条艰难的信息传递链上，她选择了隐瞒，选择了用最安全的“糖衣”包裹着残酷的现实，只为了让大洋彼岸那个绝望的灵魂，能多撑一天，再多撑一天。
至于真相的残酷，或许只能交给时间去稀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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