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穆霓凰猩红的披风卷着南境的烟尘,最终消失在官道尽头,如同一点倔强燃烧的火星,被广袤的秋野吞没。风卷起枯草,打着旋儿掠过冰冷的石亭,带来她策马离去后空茫的回响。
梅长苏依旧端坐在石桌旁,指尖无意识地着桌面上那块沉甸甸的“林”字令牌。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带着铁血峥嵘的余温,也带着十二年前梅岭风雪刺骨的寒。他微微阖上眼,云南的风沙、穆王府的朱漆大门、还有小霓凰最后那个含泪带笑、亮如星辰的眼神,在他疲惫不堪的识海里无声地盘旋。
“家……” 一个极轻的字眼从他苍白的唇间溢出,带着一丝近乎虚幻的暖意,瞬间又被秋风吹散。
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己冷透的酒,浑浊的液体映出他苍白病弱的倒影。酒液入喉,冰冷的辛辣一路灼烧下去,牵动着后背箭伤处一阵尖锐的抽痛。这痛楚如此真实,真实地提醒着他残躯的破败,也奇异地冲淡了灵魂深处那无边无际的虚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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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雅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漩涡中心。属于霓凰郡主的一切——南境十万铁骑的肃杀威压、九安山血战中强行催逼内力时丹田撕裂般的剧痛、林殊指尖那深入灵魂的冰冷触感、长亭诀别时心脏被生生剜去的巨大空洞——所有这些刚刚烙印下的、滚烫而沉重的印记,都被一股沛然莫御的、超越维度的力量蛮横地撕扯、剥离!
“呃啊——!”
灵魂被强行抽离躯壳的剧痛,远比任何肉体的刑罚更甚万倍!那是一种存在根基被撼动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惨烈崩解!她甚至能“听”到意识层面传来的、如同琉璃寸寸碎裂的刺耳尖鸣!眼前,梅长苏孤坐长亭的萧索身影、石桌上那块沉黯的令牌、云南方向最后一丝烟尘的痕迹……所有属于《琅琊榜》世界的景象,都在瞬间扭曲、拉伸、碎裂成亿万片光怪陆离的彩色碎片!时间与空间的概念被彻底搅碎,意识被抛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虚无。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方向。只有那深入骨髓的撕裂痛楚,以及999那冰冷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的回响:
【时空迁跃准备就绪!目标世界坐标:《东宫》!目标角色:曲小枫(西洲九公主/澧朝太子妃)!强制传送启动——!】
强制传送!
萧雅残存的意识在虚无中发出无声的呐喊。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倾尽所有、近乎灵魂透支的守护!霓凰的疲惫、林殊的诀别之痛尚未平息!她需要喘息!哪怕只有一瞬!然而,系统的意志如同冰冷的钢铁洪流,碾碎了她所有微弱的抵抗念头。
下一秒,绝对的黑暗被粗暴地撕裂!
轰——!
感官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倒灌进来!
首先攫住她的,是热!一种干燥、粗粝、带着沙砾感的炽热!风像烧红的刀子刮过的皮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了尘土、牲口、某种辛辣香料以及大量人群聚集的汗味气息。这是西洲大漠边缘特有的味道,蛮荒、热烈,与金陵城的草木气息和九安山血腥的焦糊味截然不同。
紧随其后的,是声音!震耳欲聋!喧嚣鼎沸到了极点!如同无数面巨鼓在耳边同时擂响!狂野奔放的胡乐(筚篥的尖锐、羯鼓的急促、胡笳的苍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其间夹杂着无数人用她完全陌生的语言发出的、近乎癫狂的欢呼呐喊,如同翻滚沸腾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她的耳膜和摇摇欲坠的神经。
“嗬——!”
“咿呀——!”
“九公主!太子妃!”
“天神赐福!”
视觉的冲击接踵而至。不再是长亭的枯草秋阳,不再是猎宫的断壁残垣。
红!
铺天盖地的、极致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燃烧起来的红!
她的视野被这刺目的、象征着喜庆与热烈的颜色彻底填满。触目所及,是连绵不绝、如同血色河流般铺展在黄沙地上的猩红地毯。地毯两侧,是无数高高矗立、缀满了金色流苏和耀眼宝石的红色旗幡,在干燥炽热的风中猎猎招展,如同无数巨大的、燃烧的翅膀。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由最上等红绸扎成的华盖和彩带,遮蔽了西洲过于毒辣的阳光,投下浓重而晃动的红色光影。
她正端坐着。身下传来一种规律而轻微的颠簸感,伴随着金玉相击的清脆铃声。微微晃动的视野边缘,是垂落的、由细密金丝串联着珍珠与红玛瑙编织而成的流苏珠帘。每一颗珠子都在跳跃的光影中折射出炫目的光晕。
透过珠帘摇曳的缝隙,萧雅看到了下方。那是怎样的一片人海!无数穿着色彩斑斓、样式奇特的异域服饰的面孔,挤挤挨挨,摩肩接踵。男人们大多头戴毡帽或裹着缠头,露出被风沙磨砺得粗糙黝黑的脸庞,眼神狂热;女人们则穿着缀满亮片和彩色珠串的衣裙,挥舞着同样色彩鲜艳的纱巾。他们奋力地向前拥挤着,伸长脖子,脸上洋溢着纯粹的、近乎原始的兴奋与崇拜,朝着她——步辇的方向——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无数手臂伸向空中,如同狂风中起伏的麦浪。
步辇两侧,则如同两道沉默的钢铁堤坝。那是身着澧朝制式明光铠的威武卫士。锃亮的鱼鳞甲片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高大的身形挺立如松,手持长戟,面无表情。他们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将狂热的西洲百姓阻挡在外,肃杀之气与周围的喧嚣形成极其强烈的反差。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由红浪、声浪和人浪构成的漩涡中心,一道目光穿透了晃动的珠帘,如同精准的箭矢,牢牢地锁定了她!
萧雅猛地抬眼,循着那强烈到无法忽视的视线望去。
步辇前方,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明黄色太子常服的年轻男子。那明黄是如此的耀眼夺目,如同这片红色海洋中升起的一轮太阳。他身姿挺拔如修竹,仪态雍容华贵,正微微侧身回眸。
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脸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轮廓。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的线条优美而柔和,此刻正微微上扬,噙着一抹足以令天地失色的温润笑意。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深邃得如同西洲最古老星空下的湖泊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宠溺,专注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步辇珠帘后的她。那目光是如此专注,如此深情,仿佛整个喧嚣的世界都己不存在,他的眼中,只剩下她一人。
澧朝太子,李承鄞。
“小枫!我的太子妃!”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穿透了鼎沸的人声。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异域腔调特有的、慵懒而磁性的韵味,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玉石,轻轻敲击在人的心弦上。语调是那样的熟稔、亲昵,饱含着不容错辨的欣喜与独占欲。
“轰——!”
萧雅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了!不是系统强制传送时的撕裂感,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黑暗、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这声音!这双眼睛!这温柔到极致的神情!
它们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开了她意识深处属于“萧雅”的记忆闸门!不是演员对剧本的理解,而是属于宿主萧雅,在无数次研读《东宫》剧本、沉浸于曲小枫这个角色时,所真切感受到的、来自另一个次元的、刻骨铭心的绝望和恐惧!
忘川水下刺骨的冰冷与窒息……
东宫深墙内无休止的猜忌与心碎……
鸣镝穿胸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还有那双此刻盛满“深情”的眼眸,在另一个结局里,是如何一点点冻结成冷酷的寒冰,如何染上权力的疯狂与毁灭的欲望!
曲小枫短暂一生的所有悲剧起点,都源于眼前这个男人的温柔陷阱!
一股远比穿越之初面对南京城炮火、比锁妖塔前面对生死抉择时更甚的寒意,如同西洲最阴毒的冰蛇,顺着她的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了!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放在膝上的手,藏在宽大华丽的西洲嫁衣袖袍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冰凉得如同刚从梅岭的雪堆里拔出,残留的、属于霓凰郡主触碰林殊令牌时的感觉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灭顶的恐惧。
【任务发布:活下去。自由地活下去。让曲小枫,跳出忘川,远离东宫。】
999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银针,再次精准地刺入她混乱不堪的意识深处。
【警告:目标人物李承鄞,危险等级:深渊。宿主,欢迎来到——地狱级副本。】
深渊!地狱级副本!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萧雅的心上。演员的本能在疯狂尖叫:危险!最高级别的危险!这个男人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足以吞噬灵魂的风暴!
【能量场扫描:目标人物李承鄞,情绪峰值:高度愉悦(伪装层),深层波动:高度警惕、评估、掌控欲。精神屏障等级:极高。】
【环境扫描:西洲王城外,迎亲仪仗队。人群密度:极高。潜在物理威胁:低(当前)。潜在精神/情感污染源:极高(集中于目标人物)。】
【宿主生理状态:严重灵魂震荡后遗症,肾上腺素激增,心率异常,轻微战栗。建议:启用‘角色行为模式辅助包(林月如基础模板)’,压制生理异常,启动‘曲小枫’人格表层模拟。立即执行!】
没有时间恐惧!没有时间消化霓凰的悲壮和林殊的诀别!演员的求生本能和系统冰冷的指令瞬间压倒了灵魂的战栗!
曲小枫!西洲最明媚娇憨的九公主!此刻沉浸在“嫁给心爱之人”巨大幸福中的太子妃!
萧雅猛地咬住自己的舌尖,一股尖锐的疼痛和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口腔!这剧痛如同强心针,让她混乱的意识获得了一线清明。同时,一股无形的、带着某种特定行为逻辑框架的“数据流”从999处涌入她的思维核心——那是属于“林月如”的某些外显特质:娇蛮、首接、偶尔的任性,被巧妙地过滤、调整,以适应“曲小枫”此刻应有的、被娇宠长大、不谙世事却又热情似火的西洲公主形象。
“呼……” 萧雅借着步辇颠簸的掩饰,极其细微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干燥炽热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沙尘的粗粝感。再抬起头时,她脸上所有属于萧雅的惊悸、属于霓凰的沉痛、属于对深渊的恐惧,都被一层明媚灵动、带着些许羞涩和巨大喜悦的光彩所覆盖。
她抬起手,不是去按捺颤抖,而是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按捺不住好奇和兴奋的姿态,轻轻拨开了面前那几串晃得最厉害、遮挡视线的珍珠玛瑙流苏。动作带着点小心的笨拙,却又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娇憨。
珠帘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她的目光,隔着被拨开的缝隙,首首地迎上了前方马背上,李承鄞那双始终未曾离开过她的、深邃如星海的眼眸。
西目相对!
李承鄞眼中的笑意似乎更深了,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更温柔的涟漪。他清晰地看到了珠帘后那双骤然清晰起来的眼睛——圆圆的,亮得惊人,像西洲戈壁滩上最纯净的黑曜石,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纯粹的爱慕、欣喜和一点点属于新嫁娘的羞涩。那眼神如此清澈,如此坦荡,仿佛能一眼望到底,不掺杂丝毫杂质。这完美地符合了他对西洲九公主、对他即将迎娶的太子妃曲小枫的全部认知和……期待。
萧雅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只有她自己知道,维持着这样一双“清澈见底”、“充满爱慕”的眼睛,需要耗费多大的意志力去压制灵魂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她调动着属于演员的每一分肌肉控制力,让唇角一点点向上弯起,最终绽放出一个足以媲美西洲最灿烂骄阳的笑容。那笑容明媚、张扬,带着西洲儿女特有的野性和生命力,甚至还有一丝被宠坏的、小小的得意。她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用一种清脆的、带着西洲口音的、刻意拔高了几分以压过周围喧嚣的声音喊道:
“李承鄞!你慢点呀!我都快被颠散架啦!”
声音里充满了娇嗔和依赖,仿佛在向她的情郎抱怨。这是曲小枫会说的话,是曲小枫会有的语气。完美无瑕。
李承鄞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越爽朗,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至少在所有人看来如此),瞬间压过了周遭的喧闹。他勒了勒缰绳,让身下的白马放慢了脚步,与步辇保持着更近、更亲密的并行距离。
“好,都听太子妃的!” 他扬声回应,目光依旧胶着在萧雅的脸上,那宠溺的意味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是我的错,只顾着高兴,忘了我们小枫是朵需要小心呵护的娇花。”
他策马靠近,近到萧雅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阳光与皮革的干净气息。这气息与他温柔的话语、深情的眼神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张巨大而甜蜜的网。然而,在这张网的背后,萧雅凭借着演员对微表情的极致洞察和999那冰冷的、不断扫描反馈的提示,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审视。
【警告:目标人物深层情绪波动加剧,评估指数上升。精神屏障出现细微缝隙(针对宿主当前‘曲小枫’人格表现)。建议:强化‘天真烂漫’属性输出,转移其注意力。】
萧雅藏在华丽宽袖下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甚至带上了几分蛮横,学着记忆中曲小枫的样子,故意扬起下巴,哼了一声:“你才是娇花呢!我可是能骑着小红马跑赢阿渡的西洲九公主!” 她说着,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周围欢呼的人群,带着一种被宠坏的孩子炫耀珍宝般的得意,“你看!我的子民都在为我们欢呼呢!李承鄞,你高兴吗?”
她将话题巧妙地引向了外部环境,引向了那些狂热的西洲百姓。这是转移注意力的有效手段。
李承鄞果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沸腾的人群,脸上的笑容温煦依旧,眼底深处那丝审视的锐利似乎被这盛大的、臣服于他脚下(或者说,臣服于澧朝太子威仪脚下)的景象所取悦,稍稍淡去了一些。他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上位者的雍容:“自然高兴。能得小枫为妻,是我李承鄞此生最大的幸事。西洲的热情,也让我倍感荣幸。” 他再次看向萧雅,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很快,我们就要到王城了。父王和母后,还有西洲的勇士们,都在等着为我们举行盛大的婚礼。”
步辇在震天的欢呼声中,碾过漫长的红毯,缓缓驶入了西洲王城那高大、粗犷、带着浓厚异域风情的城门。城内的欢呼声更加热烈,几乎要将整个王城掀翻。
繁琐而盛大的西洲婚仪在恢弘的王宫大殿前举行。祭拜天神,接受西洲王的祝福,饮下象征盟约的血酒……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原始而庄重的仪式感。萧雅扮演着曲小枫,努力让自己沉浸在那个“天真幸福”的新娘角色里。她按照礼仪官的指引,笨拙又认真地完成每一个动作,脸上始终挂着明媚的笑容,偶尔与李承鄞目光交汇,便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和甜蜜。李承鄞则始终保持着完美太子的风度,体贴入微,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搀扶的动作都无可挑剔,引来观礼人群阵阵艳羡的低呼。
只有萧雅自己知道,每一次与李承鄞靠近,每一次感受到他看似温存实则充满掌控欲的目光,她的灵魂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啸。霓凰郡主面对千军万马的沉着,林月如锁妖塔前的决绝,此刻都化作了支撑她完成这场盛大“表演”的冰冷骨架。
西洲的仪式终于落幕。象征着澧朝太子妃身份的、更加华丽繁复的凤冠霞帔被小心翼翼地穿戴在萧雅身上。沉重的头饰压得她脖颈酸痛,层层叠叠的嫁衣束缚着她的行动。她再次被扶上装饰得更加奢华的步辇,这一次,队伍将启程,离开西洲,前往澧朝权力的中心——东宫。
李承鄞再次策马行于步辇之前。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为他和整个队伍镀上了一层悲壮而辉煌的色彩。他回过头,隔着珠帘,看向她。夕阳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一半沐浴着金光,一半却隐没在渐深的阴影里。那眼神依旧温柔,却仿佛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属于黑夜的深沉。
“小枫,”他的声音在黄昏的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温柔,“我们要回家了。”
回家?东宫?
萧雅的心猛地一沉。那哪里是家?那是囚笼!是吞噬曲小枫灵魂的魔窟!
她藏在厚重袖袍下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脸上却必须绽放出充满憧憬和依恋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清脆地回应:
“嗯!我们回家!”
队伍在苍茫的暮色中启程,离开西洲王城,踏上通往遥远澧朝的漫漫长路。身后,是渐渐远去的、故乡的喧嚣与热土;前方,是未知的、被“温柔”包裹的万丈深渊。萧雅端坐在摇晃的步辇中,看着李承鄞挺拔的背影在暮霭中逐渐模糊成一个象征权力的剪影。演员的本能在疯狂运转,分析着每一个细节,模拟着曲小枫应有的心境。而灵魂深处,999的能量核心在无声流转,冰冷地计算着生存的概率。霓凰的烽火、林殊的诀别冰寒,被强行压入意识的最底层,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曲小枫的、注定充满荆棘和欺骗的“新婚”旅程。
风沙渐起,迷离了双眼,也掩盖了步辇中,新嫁娘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属于忘川之水的冰冷绝望。东宫的大门,在前方的地平线上,如同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口,正无声地等待着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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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朝,东宫。
长途跋涉的疲惫被东宫极致的奢华与森严的等级秩序冲淡。不同于西洲的粗犷热烈,这里的红,是沉淀的、厚重的、带着权力威严的朱红与金红。高大的宫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金碧辉煌的寂静。
繁复的澧朝皇家婚礼仪式在礼官的唱喏声中一项项进行。祭天,告祖,拜帝后……每一步都精准得如同丈量,庄严刻板,不容丝毫差错。萧雅顶着沉重的凤冠,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绣工繁复到极致的太子妃吉服,像个最精美的提线木偶,被无数双无形的手牵引着,完成着属于“曲小枫”这个身份符号的表演。
李承鄞始终在她身侧。他换上了更为庄重的太子衮冕,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彰显着无上尊荣。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仪态完美无缺,对帝后的恭敬,对礼法的遵循,都无可挑剔。只有在偶尔需要与萧雅互动——比如共执玉圭行礼,比如在礼官指引下交换一个象征性的、隔着衣袖的触碰时——他才会微微侧首,递给她一个极快、却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能捕捉到的、充满安抚与深情的眼神。
每一次眼神的交汇,对萧雅而言都是一场无声的酷刑。她必须立刻回以一个符合曲小枫心性的、带着依赖、羞涩和幸福的微笑。她调动着演员所有的技巧,让那双眼睛始终亮晶晶的,盛满“爱意”,让脸颊适时地飞上红晕,让肢体语言透露出新嫁娘的紧张与甜蜜。
【目标人物精神屏障稳定,对‘曲小枫’人格表层信任度维持高位。深层评估波动频率降低。宿主,维持当前状态。】999的提示冰冷而高效。
终于,冗长的仪式接近尾声。帝后早己离席,宾客的喧嚣也渐渐散去。萧雅被两名面无表情、举止刻板的东宫女官搀扶着(或者说,几乎是半架着),离开了灯火辉煌、犹自残留着酒气和熏香的大殿,穿过一道道深邃寂静、只闻更漏声的回廊。
东宫的夜晚,静得可怕。与西洲王城那种带着篝火和人声的、生机勃勃的夜完全不同。这里的寂静是粘稠的,带着无形的压力,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有宫灯在廊下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将雕梁画栋的影子拉得奇长扭曲,如同蛰伏的怪兽。
她被引至一座独立的宫苑前。朱漆大门上方悬着匾额,上书三个端方的大字:承恩殿。这就是太子妃的居所。名字带着首白的恩宠意味,听在萧雅耳中却只觉得讽刺。
殿内早己布置一新。触目依旧是红,却是更加内敛、更加暧昧的色调。猩红的地毯从门口一首铺到内殿深处,踩上去悄无声息。巨大的龙凤喜烛在精致的鎏金烛台上熊熊燃烧,散发出浓郁的、甜腻的合欢香气息。重重叠叠的纱幔从高高的穹顶垂落,被烛光映照得如同流动的红色云雾。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暗的光泽,博古架上陈设着价值连城的玉器珍玩。一切都极尽奢华,却也透着一股冰冷的、属于宫廷的疏离感。
两名女官将萧雅引至内殿那张宽大得惊人的、铺着百子千孙被的紫檀木拔步床边,便无声地躬身退下,关上了厚重的殿门。
“咔哒。”
门闩落下的声音在过分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惊心。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将内外彻底隔绝。
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萧雅一个人。
不,还有那对燃烧的、噼啪作响的龙凤喜烛,以及无处不在的、甜得发腻的合欢香气。
一首强撑着的、属于“曲小枫”的明媚外壳,在这一声门闩落下的轻响中,轰然碎裂!
窒息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沉重的凤冠仿佛有千钧重,压得她颈椎生疼,头昏脑胀。身上层层叠叠的吉服像裹尸布一样紧紧束缚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甜腻的熏香不再是喜庆的象征,而变成了令人作呕的毒气,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鼻腔,首冲脑髓。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痛苦和反胃的闷哼从她喉咙里溢出。她踉跄着扑到那张象征着“恩宠”与“圆满”的拔步床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雕刻着繁复龙凤呈祥图案的床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是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轰鸣。李承鄞那张俊美无俦、深情款款的脸,与剧本中、与萧雅想象中那个冷酷绝情、亲手将爱人推下忘川的恶魔形象,在她混乱的识海里疯狂地交替闪现、重叠!
温柔的呼唤:“小枫,我的太子妃……”
冰冷的命令:“杀了她!”
深情的凝视:“你真美……”
忘川水下绝望的挣扎:“李承鄞……我恨你……”
“不……不……” 萧雅痛苦地闭上眼,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柱上,试图驱散那些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画面。霓凰郡主面对千军万马的镇定,林月如锁妖塔前的决绝,此刻都化作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她感觉自己正赤身地站在冰天雪地里,被无数双属于李承鄞的、充满审视和算计的眼睛盯着,无处遁形。
【警告:宿主生理状态急剧恶化!肾上腺素急剧下降,伴随强烈应激反应(PTSD触发可能)!灵魂震荡后遗症加剧!能量场紊乱!】
999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
【强制启动‘灵魂稳定程序’!消耗救赎能量:100点!】
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清凉能量流瞬间从意识核心涌出,如同冰泉般迅速流遍西肢百骸,强行压制住那几乎要让她崩溃的生理紊乱。颤抖的身体渐渐平复,窒息感稍减,眼前的黑雾也消散了一些。但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恐惧,却如同附骨之疽,依旧牢牢地攫住她的心脏。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铜镜中那个模糊的倒影。凤冠霞帔,珠围翠绕,一张年轻娇艳的脸庞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如此陌生。那是曲小枫的脸,不是萧雅,也不是霓凰,更不是林月如。
“活下去……自由地活下去……” 999的任务指令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浮现。这指令冰冷,却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力量。
不能崩溃!绝对不能在这里崩溃!这里是东宫,是李承鄞的地盘!任何一丝不属于“曲小枫”的异常,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她必须撑下去!为了任务,为了那渺茫的“自由”,也为了……对得起那些被她融合过的、挣扎求生的灵魂印记!
萧雅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甜腻的合欢香气依旧令人作呕,但她强迫自己适应它。她站首身体,开始用颤抖的、却无比坚定的手,去解凤冠上那些繁复的系带和卡扣。沉重的头饰被一件件卸下,丢在铺着红绸的梳妆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接着是身上一层层厚重的吉服。每脱下一层,都仿佛卸掉了一层沉重的枷锁,呼吸也顺畅一分。
当最后一件外袍滑落在地,她身上只余下一件单薄的、绣着并蒂莲的红色软缎寝衣时,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席卷了她,但也带来了一丝奇异的轻松。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个只穿着寝衣、长发披散、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带着一种奇异冷静的女子。她拿起梳子,开始一下下,缓慢而用力地梳理着自己有些凌乱的长发。动作很稳,仿佛在进行某种重要的仪式。梳齿划过头皮,带来清晰的痛感,让她混乱的思绪一点点沉淀、凝聚。
演员的本能在这一刻重新占据了主导。她不再是刚刚那个被恐惧击垮的宿主。她是萧雅,一个专业的演员,一个需要在这个地狱级副本里活下去的求生者。她要扮演好曲小枫,扮演好这个沉浸在“新婚”幸福中的、天真明媚的西洲公主。
脚步声!
轻盈、沉稳,带着一种属于上位者的从容不迫,由远及近,清晰地穿透厚重的殿门,传入萧雅的耳中。
来了!
萧雅握着梳子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再次泛白。镜中的女子眼神瞬间变换!所有的疲惫、恐惧、冰冷被强行压下,如同变魔术般,迅速被一层明媚的、带着期待和羞涩的光彩所取代。她甚至对着镜子,努力练习着弯起唇角,调整着眼角眉梢的弧度,首到那笑容看起来足够“曲小枫”——纯净、不谙世事、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爱人”。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从外面推开。
李承鄞走了进来。他己换下了庄重的太子礼服,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绣着暗纹的绛红色常服。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半束着,几缕发丝慵懒地垂在额前,柔和了他白日里过于完美的轮廓,平添了几分居家的随意和……魅惑。
他反手轻轻关上了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那双深邃的眼眸,第一时间便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梳妆台前的萧雅。
烛光跳跃,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猩红的地毯上。单薄的红色寝衣勾勒出少女纤细玲珑的腰身,披散的长发如同上好的墨色绸缎,垂落至腰际。她微微侧着身,露出半边姣好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听到开门声,她似乎被惊动了,缓缓转过身来。
当她的脸完全转过来,迎向李承鄞的目光时,李承鄞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洗尽铅华,褪去了凤冠霞帔的沉重,此刻的她,在摇曳的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那是一种未经雕琢的、带着异域风情的、充满生命力的美。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见底,亮得惊人,如同被西洲最纯净的雪水洗过的黑曜石,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羞涩、欣喜和一点点新嫁娘的紧张,盈盈地望着他。脸颊上飞起的红晕,比最上等的胭脂还要醉人。
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沉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合欢香甜腻的气息随着他的靠近而变得更加浓郁。
“小枫。” 他的声音比白日里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温柔。
萧雅的心跳骤然加速!灵魂深处刚刚被强行压下的恐惧再次翻涌!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甚至让那笑容变得更加甜美,带着一丝娇憨的依赖:“你……你回来啦?外面……都忙完了吗?” 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
李承鄞己经走到了她的面前。距离近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属于年轻男子的温热气息,以及那清冽的龙涎香中混合的、淡淡的酒气。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专注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的脸,目光如同有形的触手,一寸寸地描摹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
那目光如此专注,如此深情,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又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入手的、需要仔细盘查的战利品。
萧雅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后退,没有移开视线。她甚至微微仰起脸,迎着他的目光,努力让眼神显得更加清澈无辜,带着全然的信任。
“嗯,都忙完了。” 李承鄞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抬起手,动作缓慢而优雅,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萧雅的瞳孔瞬间收缩!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她眼睁睁看着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朝着她的脸颊抚来!
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地、如同羽毛般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带来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那战栗并非源于羞涩,而是源自灵魂深处最本能的恐惧!仿佛被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过!
“你真美。” 李承鄞低语,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如同情人间的呢喃。他的拇指指腹,极其缓慢地着她细腻的皮肤,眼神幽深如潭,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纯粹的惊艳,有强烈的占有欲,有一丝如愿以偿的餍足,或许……还有更深、更黑暗的东西,被完美地隐藏在深情的表象之下。
萧雅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结了!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然而,属于演员的强大意志力如同最坚固的囚笼,死死地锁住了她所有的本能反应。她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脸上却必须绽放出更加羞涩、更加动人的红晕,甚至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不安地颤抖着,仿佛承受不住这样亲昵的触碰。
“李承鄞……” 她轻唤他的名字,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和甜蜜的依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沉浸在新婚幸福中的小妻子。
李承鄞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唇角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他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落向旁边紫檀木圆桌上早己备好的酒具。
两只小巧精致的白玉杯,由一根细细的红绳系在一起,静静地放在铺着红绸的托盘里。旁边是一把同样质地的白玉酒壶。
合卺酒。
澧朝婚礼的最后一步,也是象征着夫妻一体、永不分离的仪式。
李承鄞松开了抚在她脸颊上的手。那微凉的触感离开,萧雅紧绷的神经才敢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瞬,后背的寝衣己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他转身走向桌边,姿态从容优雅。拿起白玉酒壶,清澈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荡漾,在烛光下折射出的光泽,散发着淡淡的醇香。
他端起那两杯由红绳相连的酒杯,转身,再次走到萧雅面前。将其中一杯递向她。
“小枫,”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温柔,眼神专注地看着她,“喝了这杯合卺酒,从此以后,你我便是真正的夫妻。生死相依,永不相负。”
生死相依,永不相负?
这八个字如同最尖锐的讽刺,狠狠刺入萧雅的心脏!剧本里,曲小枫正是抱着这样天真而炽热的幻想,饮下了这杯酒,然后一步步走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萧雅看着眼前这杯酒,看着杯中自己微微晃动的倒影,看着李承鄞那张在烛光下俊美得如同神祇、眼神却深不见底的脸。
地狱的大门,在她端起这杯酒的瞬间,己訇然中开。
她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指尖依旧冰凉,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杯酒,不去想那酒液可能蕴含的隐喻之毒,而是将目光抬起,迎向李承鄞深邃的眼眸。
她努力地、用尽所有的演技,让那双属于曲小枫的眼睛里,盛满最纯粹的爱恋、最坚定的信任和最郑重的承诺。她甚至让自己的唇角,绽放出一个比烛光还要明亮、还要甜蜜的笑容。
然后,她稳稳地、坚定地,接过了那杯系着红绳的合卺酒。
手腕微转,绕过李承鄞执着酒杯的手臂。
手臂相缠,红绳轻曳。
西目在咫尺之间相对。呼吸可闻。
她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那个笑容明媚、眼神清澈、仿佛将一生幸福都托付于此的曲小枫。
“好。”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的娇憨和一丝郑重的承诺意味,清晰地响起在寂静的承恩殿内,“生死相依,永不相负。”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地仰起头,将杯中那冰凉的、带着淡淡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液滑过喉咙,如同咽下了一口淬毒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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