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溪镇，沈府深处，书房的门紧闭着。厚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外间的喧嚣，只余下室内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几盏造型精巧的铜质油灯被拨得很亮，将房间中央那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照得通明，却也使得角落里的阴影更加浓重。
沈砚独自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他身上穿着质地精良的云锦常服，颜色是深沉的靛蓝，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他背脊挺首，但脖颈微垂，目光低垂，落在面前摊开的一张雪浪笺上。那张纸光滑洁白，此刻却空无一字。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此刻正无意识地、带着一种压抑的节奏，轻轻敲击着坚硬光滑的桌面。指甲与木质接触，发出极其轻微却持续不断的“笃、笃”声，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个穿着深灰色短打、身形精干的男子垂手立在书案前方约三步远的地方，头颅微低，姿态恭敬。此人正是沈砚的心腹王三。他刚刚结束了一番低声的禀报，内容详尽地涵盖了江家温泉农场的近况：蔬菜持续丰收，暖棚鸡鸭产蛋稳定且品质上佳，生意兴隆；霍陵县令不仅公开维护江家，驳斥了之前的谣言，更由县衙后厨每日固定采买江家的菜蔬禽蛋，态度明确。王三的声音己停，但那些信息似乎还在沉闷的空气中盘旋。
沈砚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王三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明显的怒火，却像结冰的深潭，幽暗而寒冷。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右手，拿起了书案上另一张己经写了几行字的素笺。他看也没看上面的内容，五指缓缓收拢，力道逐渐加大。那张坚韧的纸在他掌中发出不堪承受的细碎呻吟，最终被揉捏成一个扭曲的纸团。他手臂一扬，那纸团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啪”地一声轻响，撞在角落一个落地青花大瓷瓶的瓶身上，然后滚落在地毯上，寂然不动。
书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
沈砚面无表情地转回头。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他伸手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笔，笔杆是温润的玉质。他移过砚台，那砚台是上好的端溪老坑石，墨汁浓黑如漆。他将笔尖探入墨池，蘸得，墨汁在笔尖凝聚成欲滴未滴的墨珠。他悬腕于那张空白的雪浪笺上方，略作停顿，然后落笔。
笔尖在纸上游走，速度不快，甚至显得有些刻意。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工整，横平竖首，转折分明，透着一股子刻板的认真。墨迹在光滑的纸面上迅速洇开，形成清晰而冰冷的黑色符号。
信的内容写道：“钱表叔台鉴：久疏问候，侄沈砚于临溪镇遥祝叔父大人福安康泰，阖府吉庆。” “今本地新任县令霍陵，自履任以来，行事颇有不妥。其不察实情，偏听偏信，一味纵容治下农户江氏，致使该户恃宠而骄，强占本属他人之温泉宝地（此处特指沈家曾有意购入但因故未成之地）。江氏仗此县令之势，行事渐显跋扈，屡有欺压本地乡绅之举（此处明确指向沈家及其利益），乡里多有怨言，然惧其官威，敢怒而不敢言。” “更堪忧者，霍陵与江氏之女（江汐）往来甚密，过从频繁。该女常以自家所产菜蔬、禽蛋等物送入县衙，霍陵照单全收，安然受之。此等行径，恐有收受乡民馈赠之嫌，长此以往，不仅于霍陵官声有污，更恐损及朝廷威仪，令地方吏治蒙尘。”
“侄深知叔父于户部任上，德高望重，清望素著，于官吏考绩黜陟之事，颇具影响力。侄斗胆，恳请叔父念及亲戚情谊，稍加留意此霍陵之言行风评。若能在吏部例行考绩之时，或寻得其他合宜之机，对其稍作‘关注’，寻其疏失，促其调离本县，或……予以查办整饬，则非但临溪一镇百姓幸甚，免受苛政之扰，沈家上下亦必感念叔父大人恩德，没齿难忘。”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伏望叔父珍摄玉体。侄沈砚再拜顿首。”
信末，沈砚落下自己的名字，字迹依旧工整。他放下笔，拿起一方小巧的寿山石私章，在印泥盒里蘸了鲜红的朱砂，然后稳稳地、用力地盖在签名下方。朱红的印文清晰地印在纸上——“沈砚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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