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杂货铺后的小隔间，此刻更像一个战地急救所。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艾草燃烧的辛辣气味、某种苦涩药草的清香，以及陈渡身上尚未散尽的、来自地下深处的阴寒与污秽气息。
陈渡靠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微微颤抖。他闭着眼，胸膛起伏微弱，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右手无力地垂在椅边，掌心向上。
阿禾跪坐在他身前的地板上，神情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凝重。她面前放着一个黄铜盆，里面是滚烫的、深褐色的药汤，散发出浓烈的艾草和不知名草药混合的味道。她手中拿着一把用红绳捆扎的、浸透了药汁的艾草束，正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地拂过陈渡的右手臂，从肩膀到指尖，动作轻柔而稳定。
艾草束每一次拂过，接触到他冰冷的皮肤时，都会发出极其轻微的“嗤嗤”声，腾起一缕缕带着腥臭味的灰黑色烟气。这些烟气如同有生命的毒虫，扭曲着想要钻回陈渡体内，却被艾草的药力和阿禾口中念念有词的、音调奇特的古老咒语所驱散。
“忍着点，陈哥，怨气钻得很深……”阿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被逼出的黑气中，夹杂着细微的、如同活物般扭动的灰色丝线——那是蓄水池中强大怨灵留下的恶念烙印。
当艾草束拂过陈渡的右手掌心时，情况变得尤为棘手。那盏引魂冥灯的光芒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一点针尖大小的幽蓝，顽强地在浓墨般翻涌蠕动的黑气中央挣扎。黑气如同拥有生命的淤泥，死死包裹、侵蚀着那点微光，每一次冥灯微弱的跳动，都伴随着陈渡身体一阵痛苦的痉挛。
“呃……”陈渡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了一瞬才重新聚焦，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痛楚。
“别动！”阿禾低喝一声，动作更快。她迅速从旁边拿起几张画满朱砂符文的黄表纸，口中咒语陡然转急，将符纸猛地拍在陈渡的手腕和手臂几处关键的穴位上！
“敕！”
符纸接触到皮肤，瞬间燃起幽蓝色的火焰，没有灼热感，反而带着刺骨的冰寒！火焰迅速烧尽符纸，留下几个清晰的、如同烙印般的朱砂印记。印记形成瞬间，陈渡手臂上那些试图向上蔓延的灰黑丝线如同被冻结，停滞下来，掌心的黑气翻涌也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一瞬。
陈渡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但掌心的剧痛和灵魂深处的虚弱感依旧强烈。他艰难地抬起左手，缓缓摊开。
掌心，躺着一枚东西。
只有米粒大小，通体呈现一种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乳白色。它并非实体，更像是一团被强行凝聚、勉强维持形态的微弱光芒。在这小小的晶体内部，极其细微的光影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隐约是一个年轻女子（李娟）伏案工作的侧影、一盏深夜的台灯、一个模糊的慈祥妇人（母亲？）的笑脸……这些光影碎片一闪而逝，极不稳定，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属于鲜活生命的余温。
这就是陈渡在逃离那个如同地狱熔炉的蓄水池前，拼着最后一丝力量，强行从李娟正在溶解的躯体附近，截取到的一缕尚未完全消散的**记忆魂晶**。
阿禾的目光立刻被这微弱的晶体吸引，眼中充满了震撼和怜悯。“这是……她的……”
“残留。”陈渡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证明……它……在破坏规则。”
他凝视着掌心这枚微弱得随时会消散的魂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是证据，也是他几乎付出生命代价换来的东西。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冥灯余烬，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点向那枚魂晶。
指尖触碰的瞬间！
“轰——！”
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的、纯粹由**恐惧**和**绝望**构成的负面洪流，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冲垮了陈渡的意识堤防！
冰冷！窒息！无边的黑暗！无数只冰冷僵硬的手死死抓住身体，向下拖拽！粘稠恶臭的黑水灌入口鼻！肺部的空气被瞬间抽空！极致的痛苦和无助感！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无法理解的恐怖终结的终极绝望！
李娟生命最后一刻的感受，如同最清晰的VR体验，毫无保留地、狂暴地灌入陈渡的脑海！她的尖叫声、哭喊声、徒劳的挣扎、对母亲那撕心裂肺的愧疚呐喊：“妈妈……对不起……”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实质的尖刀，狠狠刺穿着陈渡的精神！
“啊——！”陈渡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身体猛地从藤椅上弹起，又重重摔回！他双目瞬间充血赤红，眼球暴突，额头上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起！全身的肌肉因为极致的痛苦而痉挛绷紧！
噗！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溅落在阿禾的衣襟和地板上，触目惊心！
而他掌心的引魂冥灯，在这股狂暴的负面情绪冲击下，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脆弱琉璃，光芒疯狂闪烁、明灭！那原本被符咒暂时压制的浓墨黑气，如同被浇上了滚油，猛地炸开！疯狂地翻腾、膨胀、嘶吼着！瞬间就将那点仅存的幽蓝光芒吞噬了大半！黑气覆盖的范围，从三分之二，首接暴涨到接近五分之西！只剩下中心一点微弱的幽蓝，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孤舟灯火，在浓稠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黑气包裹下，艰难地、绝望地明灭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更让陈渡感到灵魂深处被撕裂的是，作为强行读取这极端负面记忆的代价，一段极其具体、极其重要的**空间记忆**被彻底抹去了！
那是一个十字路口。阳光很好，路边的梧桐树叶子金黄。街角有一家小小的、有着蓝色招牌的咖啡馆，门口挂着风铃。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曾无数次站在那个路口，看着那个方向，内心充满期待和温暖……因为那里，是约定见面的地方！是和“她”无数次重逢的起点！
现在，关于那个十字路口的清晰画面——梧桐树的金黄、咖啡馆的蓝色招牌、风铃的形状、甚至空气中飘散的咖啡香和阳光的味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最粗暴的方式，硬生生从他的记忆画板上**擦除**了！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空洞的概念标签：“那个路口”。关于它的一切细节，瞬间化为一片刺目的、令人眩晕的空白！
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在颅内搅动！陈渡蜷缩在藤椅上，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身体因为剧痛和灵魂的空洞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瞬间浸透了他的衣物。
“陈哥！陈哥！看着我！守住心神！”阿禾焦急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顾不得许多，双手紧紧抓住陈渡冰冷颤抖的手臂，试图将自己的温暖传递过去，口中急速念诵着清心宁神的咒语。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渡身体的痉挛才稍稍平复，粗重的喘息也慢慢变得微弱。他缓缓松开抱着头的手，露出一张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到令人心悸的脸庞。他看着阿禾，眼神茫然了一瞬，才逐渐聚焦。
阿禾看着他掌心中那枚依旧微弱闪烁、却记录了李娟最后绝望的魂晶，又看着他那只被浓稠黑气几乎完全吞噬、只剩下一点微芒挣扎的右手，眼中充满了心疼、愤怒和深深的无力感。
“值得吗？”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指着那枚魂晶，“为了一个陌生人……付出这样的代价？”她无法理解，记忆的消逝，对陈渡而言意味着什么，但她能看到那深入骨髓的痛苦。
陈渡的目光缓缓移到掌心那微弱的魂晶上。魂晶内部，李娟伏案工作的侧影和母亲模糊的笑脸光影，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左手，用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魂晶捻起。指尖传来一阵冰冷的刺痛，是魂晶中残留的绝望余韵。
他凝视着那点微光，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疲惫：“这是证据。”他抬起头，空洞的眼神深处，燃起一丝冰冷的、近乎偏执的火焰，“证明‘它’……在破坏规则。”
他摸索着，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通体漆黑、不知何种材质制成的细颈小瓶。瓶身冰凉，刻着极其细微、如同锁链般的符文。他用尽力气，将李娟那枚微弱的魂晶，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瓶塞盖紧的瞬间，瓶身上的符文微微亮起一丝幽光，随即隐没。魂晶被彻底封存。
阿禾看着他那几乎被黑气完全吞噬的右手，又看看那个封存着绝望证据的小瓶，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眼中忧虑更甚。她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点燃了更多的艾草，浓郁的烟雾在狭小的隔间里弥漫，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和绝望。而陈渡，则靠在藤椅上，空洞的眼神望着低矮的天花板，仿佛在努力抓住脑海中那些飞速流逝、却至关重要的碎片。掌心的冥灯，在浓墨般的黑气中，微弱地、顽强地跳动着，如同他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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