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霖带着那份“生死簿”和一身戾气离开了，如同飓风过境，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烟味、汗味。宿舍门关闭的刹那，武韶挺首的脊梁像是被抽去了主心骨，猛地一松，整个人重重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军装衬衣，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冰冷。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方才那番慷慨激昂、同仇敌忾的表演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神气力。
墙角的煤油灯火焰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他剧烈抖动的、如同困兽般的巨大阴影。那份名单——那份他亲手递出去的、夹杂着真实边缘人物和精心挑选的“祭品”的名单——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每一个名字被蓝衣特务带走时可能发出的嘶喊、绝望的眼神，都像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他闭上眼，牙关紧咬，强迫自己压下那股翻涌的恶心感。非常时期，行非常事。生存，本身就是一场无休止的献祭。
然而，这份用他人命运换来的喘息之机，脆弱得如同暴风雨中的蛛网。顾顺章这条毒蛇，他的毒牙究竟会咬到多深？他供出的名单里，是否会有“武韶”这个名字？或者，仅仅是“戏子”这个代号？沈沛霖眼中那短暂的赞许和倚重，在绝对的背叛面前，又能支撑多久？门外走廊里，那若有若无、如同跗骨之蛆的脚步声，就是最清晰的警告——他并未真正脱离监视，他依旧是风暴眼中的囚徒！
武韶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瞬间扫过房间，最终定格在房间中央的神龛上。父亲的牌位肃穆地矗立在阴影里，檀木的纹理在昏暗光线下仿佛流淌着幽光。牌位前，那块刻着“艰贞”的金怀表，冰冷的金属光泽像一只嘲弄的眼睛。而那粒致命的“米粒”——记录着“特别班”学员名单的缩微胶卷——就深藏其中！
不能再等了！沈沛霖随时可能杀个回马枪！党务调查科那群被逼急了的疯狗，随时可能嗅着顾顺章供出的任何一丝线索扑向黄埔！这块牌位，这个他供奉多年、象征着忠烈与荣耀的所在，此刻却成了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必须立刻转移！必须将这致命的“根系”从这随时可能被搜查的房间里挪走！
但门外有眼！窗外有耳！如何在密探的监视下，无声无息地完成这一切？
武韶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狭小的空间内飞速扫描。书桌？床铺？衣柜？太容易被翻找！墙壁？地板？没有趁手工具，动静太大！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墙角那个不起眼的、堆放旧书籍和杂物的藤编箱笼上！那是他存放一些无关紧要的旧教案、淘汰军装和杂物的箱子，表面落满了灰尘，毫不起眼。更重要的是，箱子紧靠着墙角，处于房间内光线最暗、视角最差的死角！而且，藤编的材质，本身就有天然的孔隙和夹层！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型。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表面的平静。他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那份被茶水洇湿的《长江中下游匪情旬报》，故意将水渍弄得更大些，然后皱着眉，似乎很不满意地将其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桌角的字纸篓。接着，他像是要处理什么文件，拉开抽屉，翻找起来，发出一些正常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就在这看似平常的动作掩护下，他的身体不着痕迹地移动，借着翻找抽屉的动作，巧妙地遮蔽了来自门缝方向的视线。他脚步沉稳，却极其迅速地接近了墙角的神龛。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他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再轻轻地捧起了父亲的牌位。檀木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如同烙铁般滚烫。他的动作异常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而非在转移致命的罪证。他微微侧身，用身体和手臂形成的阴影，最大限度地遮挡住手上的动作。
牌位的底部，有一个极其隐蔽的、用同色木料巧妙封住的暗格。武韶的指甲在缝隙处极其小心地划过，然后，用一根藏在袖口的、细如牛毛的钢针，轻轻拨动内部的卡簧。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掩盖的机括弹开声！暗格无声地滑开了一条缝隙！武韶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的手指如同最灵巧的探针，瞬间探入那狭小的空间！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小的、被锡箔纸紧紧包裹的硬物！
就是它！
他屏住呼吸，以闪电般的速度将那个“米粒”捏了出来！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全身！他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在收回手的瞬间，另一只手己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恭敬，将牌位稳稳地放回原位，仿佛只是轻轻拂拭了一下灰尘。
“米粒”紧贴在他汗湿的掌心，像一颗烧红的炭。他保持着捧起牌位后放下的姿势，在原地站了足足两秒钟，如同凝固的雕像。门外的脚步声似乎停顿了一下，仿佛在侧耳倾听。武韶的心跳几乎停止！
没有动静。脚步声又恢复了那种漫无目的的游弋。
他缓缓转过身，动作自然地走向墙角那个藤编箱笼。他弯下腰，假装在里面翻找旧物，发出一些书籍碰撞的轻微声响。就在俯身的刹那，借着身体的彻底遮挡，他迅速将掌心的锡箔“米粒”塞进了藤箱侧面一处不起眼的、因藤条老化而略微松动的夹缝里！然后用手指将周围几根松散的藤条轻轻拨弄了一下，使其恢复原状，掩盖住那微小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首起身，手里随意地拿着一本破旧的、封面发黄的《步兵操典》，像是终于找到了需要的东西。他拍了拍书上的灰尘，走回书桌旁坐下，摊开书本，拿起红蓝铅笔，强迫自己的目光落在那些枯燥的战术图解上。然而，书页上的线条在他眼中扭曲晃动，根本无法聚焦。后背的冷汗依旧涔涔而下，浸湿了军装。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那锡箔“米粒”冰冷的触感和令人心悸的分量。
转移，完成了。但这仅仅是第一步。最危险的环节过去了，却远未安全。沈沛霖拿走的那份名单，很快就会掀起腥风血雨。而他武韶，这个刚刚“主动出击”的“忠诚干将”，此刻却需要立刻从风暴的中心抽身！顾顺章叛变的冲击波远未平息，沈沛霖的密查组如同嗜血的鲨群，党务调查科那群急于戴罪立功的疯狗更是见谁咬谁！任何与“情报”、“核心”、“特别”沾边的位置，都成了灼热的火山口！
他必须退！主动退！退到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能继续观察全局的位置！退到一个既能避开锋芒，又能为未来重新布局留下伏笔的位置！
武韶放下铅笔，目光再次扫过那份被揉皱扔进字纸篓的“匪情旬报”。一个计划迅速成型。他重新铺开一张信笺纸，拿起毛笔，饱蘸浓墨。笔锋落下，刚劲有力，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沉稳：
“职部武韶谨呈沈处长沛霖兄钧鉴：”
“顾逆顺章叛变投敌，致我中枢机密外泄，党国根基动摇，实乃空前之祸。职闻讯五内俱焚，恨不能生啖其肉！幸赖兄座明察秋毫，坐镇中枢，力挽狂澜于既倒。”
“职蒙兄座信重，委以坐镇黄埔、甄别内奸之重任。然静夜深思，惶恐难安。职虽处校园日久，然所察所思，多囿于学员思想、日常行止等表象枝节。此番肃奸，牵涉极广，尤需深挖潜伏之组织网络、交通线索，乃至高层动向，此非职所长也。职于情报甄别、线索深挖一道，实感力有不逮，恐有负兄座重托，贻误戡乱大计！”
“反观职之本职，乃为校长、为党国培育忠诚可靠之军事干才。黄埔乃革命之摇篮，育人之根本。值此非常之时，人心浮动，思想混乱，尤需有人潜心施教，严加训导，以正视听，固本培元！此方为职之专长，亦为职之夙愿。”
“职恳请兄座明鉴：为免因职之才疏学浅，致肃奸大业有所疏漏；更为集中精力，为党国培养更多忠贞不二之未来栋梁，职斗胆恳请辞去‘密查组’校内事务之兼职，专任战术教官一职。职必当竭尽所能，以黄埔精神淬炼学员之铁血意志与忠诚品格，为剿匪戡乱输送真正可用之才！”
“职深知此请或有临阵退缩之嫌，然拳拳之心，天日可鉴！一切为公，绝无私念！恳请兄座俯允！”
“职武韶顿首再拜”
信写得恳切而“识大体”。先表达对顾顺章叛变的愤怒和对沈沛霖能力的推崇（给足面子），接着坦承自己在情报深挖方面的“短板”（主动示弱），转而强调教育育人的“专长”和“重要性”（提供价值），最后落脚到为党国培养忠诚人才的“夙愿”上（占据道德高地）。通篇没有一丝推诿的痕迹，反而充满了“一切为公”的“大局观”和“勇于承认不足”的“坦荡”。
武韶放下毛笔，轻轻吹干墨迹。他将信笺仔细折好，装入信封，用火漆封缄，盖上自己的私章。这封信，是他主动从风暴中心退出的第一步，也是他为自己披上的一层新的保护色——一个专注于教育、远离情报漩涡的“纯粹军人”。
然而，仅仅退让还不够。他需要为沈沛霖，为这个多疑的上司，提供一个“补偿”——一个足以证明他“识人之明”、弥补他“退出情报一线”后价值的“礼物”。他的目光在书桌上扫过，最终落在一份学员档案上。档案照片上，是一个眼神锐利、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机灵与倔强的年轻人——沈醉。这个出身黄埔军校杭州特训班、头脑灵活、身手矫健、且对沈沛霖有着近乎狂热崇拜的年轻人，正是一个完美的“推荐人选”。
武韶迅速抽出一张新的信纸，再次提笔：
“沛霖兄台鉴：”
“另有一事禀陈。校内学员沈醉（杭州特训班三期），年方十七，机敏果敢，忠诚可嘉。其头脑灵活，反应迅捷，更兼胆大心细，尤擅追踪、格斗之术。前日校内甄别行动中，此人表现尤为突出，于细微处察得线索，助职锁定一可疑分子（即名单中赵某）。职观其言行，颇具情报工作之天赋，且对兄座及校长敬仰至深，实为可造之才！”
“值此用人之际，若兄座不弃，可召其入组历练。假以时日，必成兄座得力臂助！此子档案副本，随信奉上，供兄座参详。”
“弟韶附笔”
他仔细地将沈醉的档案副本附在给沈沛霖的信后。沈醉，这个充满野心和能力的年轻人，一旦进入沈沛霖的视野，必受重用。这份“荐才之功”，足以在沈沛霖心中为他武韶此刻的“退让”加分，甚至在未来埋下一颗可能为他所用的棋子。
做完这一切，武韶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将两封信并排放好，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个不起眼的藤箱。致命的“根系”暂时安全了，他主动退出了最危险的漩涡，并抛出了一个足以引起沈沛霖兴趣的“礼物”。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黄埔军校依旧笼罩在肃杀的寂静中。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几分凄凉。武韶知道，沈沛霖此刻必然在某个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对着那份名单和顾顺章不断吐露的新罪状，挥动着屠刀。腥风血雨，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他，需要在这片血色弥漫的暗礁中，小心翼翼地保存自己，等待下一次潜行的机会。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潮湿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腐败的气息。他望向南京城的方向，那里是风暴的中心，也是他所有“根系”最终缠绕的地方。黑暗中，他无声地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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