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冬天，湿冷深入骨髓。行政院大楼厚重的石墙也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武韶裹紧呢子大衣，快步穿过空旷而肃穆的回廊，皮鞋踏在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文件的混合气味，一种属于庞大官僚机器的冰冷气息。他手中紧握着一个深蓝色硬壳文件夹，里面装着刚刚从机要室取出的、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淞沪停战协定》草案文本。文件夹冰冷的硬壳棱角，硌着他的掌心，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推开那间位于大楼深处、临时被征用为协定文书工作间的会议室大门，一股混杂着浓重烟味、高级香水味和无形紧张感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会议室很大，中央摆放着铺着墨绿色呢绒的长条会议桌，桌上散乱地堆放着文件、茶杯、烟灰缸。墙上悬挂着巨大的中国地图，上海区域被用红蓝铅笔重重圈画。
几个人影围在桌边。汪精卫的得力幕僚曾仲鸣正与一名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金丝眼镜的日本外交官低声交谈，翻译在一旁快速记录。角落里，军政部次长陈仪脸色铁青，闷头抽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陈璧君则坐在靠窗的位置，端着一杯红茶，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全场，如同一位掌控棋局的棋手。几名中方秘书和日方随员穿梭忙碌。
武韶的到来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他默默地将文件夹放在会议桌靠近曾仲鸣的一角，然后退到墙边一张专门为文书人员准备的小桌前坐下，摊开速记本和钢笔，如同一个无声的背景板。
“武秘书，”曾仲鸣头也没抬，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草案第三稿出来了，日方对第五条款的表述还有异议。你对照一下我们之前的会议记录，重点梳理日方提出的修改点，标注清楚争议核心。英日双语版本都要看。”
“是。”武韶应声，拿过那份厚重的草案文本。冰冷的纸张触感传来。他翻开封面，一行行刺目的文字瞬间刺入眼帘：
“第一条：自协定签订之日起，双方在上海地区停止一切敌对军事行动。
第二条：中国军队留驻其现在之地位（此条后附详细经纬度坐标地图，武韶一眼扫过，心脏骤缩——坐标圈定的区域远离上海市区，形同将上海门户拱手让出！）。
……
第五条：设立共同委员会，由中日双方及友邦（指英美）代表组成，协助安排日军撤退及接管事宜。日军撤退后，中国军队暂不进驻原日军驻防区域，改由中国保安队维持治安（此即争议焦点，日方要求删去‘暂不’二字，意图使‘不进驻’成为永久状态！）。
……
第七条：本协定之解释或执行发生任何疑义时，由共同委员会协商决定（赋予该委员会凌驾于中国主权之上的仲裁权！）……”
每一个条款，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武韶的神经上！停止军事行动？那是在我方将士浴血奋战、挫敌锋芒之后！限制中国军队驻防？那是将国土咽喉暴露于敌寇炮口之下！共同委员会仲裁？那是赤裸裸地剥夺主权！尤其那条正在被日方代表强硬要求删除“暂不”二字的第五条款——一旦得逞，意味着中国军队将永远被排除在上海核心区域之外！这哪里是停战协定？分明是城下之盟！是丧权辱国的卖身契！
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滔天愤怒和彻骨悲凉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武韶所有的伪装！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握着钢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眼前的文字仿佛在扭曲、晃动，耳边曾仲鸣与日方外交官那彬彬有礼却暗藏机锋的讨价还价声、翻译低沉的转述声，都变成了尖锐而遥远的噪音！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死死盯在速记本空白的纸页上，试图用绝对的意志力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嘶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不能失态！不能！这里是龙潭虎穴！周围都是最敏锐的眼睛！尤其是陈璧君那看似平静、实则洞察一切的目光！
“曾先生，”日方外交官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通过翻译清晰地传来，“‘暂不进驻’的表述，容易产生歧义，暗示将来可能进驻，这与我们寻求上海地区长久和平的初衷不符。为了体现贵方的诚意和避免未来的误解，我方坚持删除‘暂不’二字。这是最终立场。”他微微欠身，姿态优雅，话语却如同冰冷的刀子。
曾仲鸣的眉头紧锁，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下意识地看向窗边的陈璧君。陈璧君放下茶杯，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武韶的心猛地一沉！他看到曾仲鸣深吸一口气，转向翻译，声音带着一种屈辱的平静：“请转告宫崎先生，基于…基于早日恢复和平的考虑，我方…可以接受贵方的修改建议。删除‘暂不’二字。”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脆响！
武韶手中那支沉重的黑色“派克”金笔，坚硬的金质笔尖，在他失控的力道下，狠狠地戳穿了速记本厚厚的纸页！笔尖深深陷入木质的桌面！墨水从断裂的笔尖和戳破的墨囊中瞬间涌出，在洁白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一团巨大而狰狞的、深蓝色的污迹！如同心头喷涌而出的、无法抑制的屈辱之血！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瞬间打破了会议室内压抑的平衡！所有人都惊愕地转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武韶身上！
曾仲鸣不满地皱起眉头。日方外交官宫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探究。陈璧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锁定了武韶那因极度压抑而微微颤抖的手，以及桌上那一片狼藉的墨迹！
空气瞬间凝固！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武韶！暴露了！刚才那瞬间的失控，暴露了他内心无法掩饰的屈辱与愤怒！在汪派核心与日方代表面前！在陈璧君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底下！
电光火石之间！武韶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悲愤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混杂着痛苦、自责与懊恼的复杂表情所取代！他看都没看桌上那片墨迹，目光越过惊愕的众人，死死地、充满血丝地盯向角落里闷头抽烟的军政部次长陈仪！那眼神中充满了压抑的怒火、不甘和一种近乎控诉的悲愤！
“陈次长！”武韶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爆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我们前线的将士！在吴淞！在闸北！在江湾！他们用血肉之躯，一寸一寸地顶着日本人的飞机大炮！他们……他们……”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哽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化作一声痛苦到极致的低吼：“他们流的血……就……就换来这个吗？！连‘暂不’两个字都保不住？！”
他将所有的屈辱、愤怒、痛苦，巧妙地、孤注一掷地，全部倾泻到了陈仪身上！指向了那个在谈判中似乎“无所作为”、此刻正憋屈抽烟的军政部代表！仿佛刚才的失态，并非因为协定条款本身，而是因为前线将士的牺牲被谈判桌上的妥协无情践踏而导致的悲愤失控！
这个突如其来的、充满戏剧性的矛头转移，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仪被这突如其来的、指名道姓的悲愤控诉弄得措手不及，夹着烟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武韶戳中的，恰恰是他内心最憋屈、最无法言说的痛点！作为军人代表，看着浴血奋战的成果被外交官们如此“轻描淡写”地放弃，他何尝不是满腔怒火？
曾仲鸣脸上的不满瞬间被尴尬和一丝了然取代。原来是替前线的丘八们鸣不平？这倒解释得通。一个黄埔出身的军人，有些血性，看到这种条款情绪激动，虽然失礼，情有可原。
日方外交官宫崎眼中的讶异变成了然，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原来是个被牺牲刺激到的年轻军官？不足为虑。
而陈璧君，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武韶那充满血丝、死死盯着陈仪的悲愤双眼上停留了足足数秒。她看到了那喷薄欲出的痛苦，看到了那被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看到了那对前线袍泽的深切共情……这一切，都无比真实。一个对前线将士牺牲如此感同身受、甚至不惜在如此场合失态发声的军人，他内心深处对这份协定的屈辱感，似乎与他对蒋周泰“不抵抗”的失望一脉相承。这份“真性情”的爆发，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冲淡了她之前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疑虑。
她缓缓收回目光，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定调的力量：“好了。武秘书心系前线将士，一时激愤，情有可原。收拾一下，继续工作。”她的目光转向曾仲鸣，“仲鸣，按议定的，删改吧。尽快定稿。”
一场险些致命的危机，在武韶这孤注一掷的、将矛头指向陈仪的悲愤表演下，被险之又险地化解了。
会议继续进行。武韶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墨水瓶碎片和浸透墨水的废纸。指尖传来玻璃碎片的冰冷和墨水的粘腻。他找来一块抹布，用力擦拭着桌面上那团深蓝色的墨迹。墨迹顽固地渗透进木纹，如同屈辱的烙印，深深印刻在这张桌子上，也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重新坐回座位，换上一支备用的钢笔，摊开新的速记本。脸上恢复了工作时的专注与平静，仿佛刚才那场失控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怒火如同被强行压入地壳的岩浆，在更深处奔涌咆哮！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草案文本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着那被删去“暂不”二字的第五条款，核对着那一条条冰冷的、出卖着主权与尊严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他的心上。
当核对到协定附件中那份详细划定中国军队撤离区域的坐标地图时，武韶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死死盯在那些经纬度数字上。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攫住了他！他猛地抓起笔，在速记本一张完全空白的废稿上，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写下两个力透纸背、饱蘸着血泪与耻辱的大字：
“国耻！”
浓黑的墨水在纸页上泅开，如同两个巨大的、泣血的伤口！
写罢，他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手指一松，钢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桌面上。他闭上双眼，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黑暗中，是闸北的残垣断壁，是吴淞口燃烧的战舰，是无数将士浴血的脸庞，是日方代表宫崎那优雅而冰冷的微笑，是曾仲鸣那屈辱的点头，是陈璧君那平静无波的眼神……
会议室内，关于协定细节的低声讨论还在继续。窗外，南京城的冬日天空，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铅灰色。而武韶，这个被迫在屈辱的文书上签下名字的“机要秘书”，这个在灵魂深处刻下“国耻”二字的双面人，如同一尊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石像，凝固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寒冷与屈辱之中。唯有桌面上那两个字，如同无声的呐喊，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与墨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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