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的初春，并未给南京带来多少暖意。料峭的寒风依旧裹挟着长江的水腥气，在军政部那栋灰暗的苏式大楼里肆意穿梭。窗外光秃秃的法国梧桐枝桠上，挂着几片顽固不肯落下的枯叶，在风中瑟瑟发抖，如同这摇摇欲坠的时局。
武韶蜷缩在他那间底层尽头、终年不见阳光的档案室里。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霉菌和旧纸张腐朽的混合气味，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他裹着那件洗得发白、早己失去御寒功能的旧棉袍，伏在布满划痕的旧办公桌前。桌上摊开的，不是他名义上需要“清理归档”的故纸堆，而是几份刚被总务司杂役倾倒进废纸篓、准备送去焚化的废弃文件草稿和会议纪要碎片。
这些“废纸”，在常人眼中是真正的垃圾。纸张皱巴巴的，沾着墨渍、茶水痕，甚至还有踩踏的脚印。内容大多残缺不全，字迹潦草，充斥着官样文章的套话和各部门互相推诿扯皮的记录。但武韶那双如同精密筛子般的眼睛，却在这些被权力碾碎的残骸中，冷静地搜寻着可能被忽略的、致命的金粒。
他左手边堆放着几份被初步筛选出来、可能蕴藏信息的废稿。右手则拿着一支极细的铅笔，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记录、勾连、推演。他的动作专注而稳定，只有眉心那道因长期蹙眉而留下的深刻褶皱，显示着他精神的高度集中。窗缝里透进来的惨淡天光，落在他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伤痕上，更添了几分落魄与执拗交织的诡异感。
突然，他翻动废稿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目光死死锁住一张被揉成一团、又被人展开踩过的会议记录残页！纸张边缘卷曲发黑，但中间几行潦草的铅笔字迹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了他的视网膜！
“…空二队（南昌）…鹰巢（吉安东南）…坐标：丙-7、丁-3…优先摧毁…粮库、疑似电台…三日…拂晓…气象核准…”
字迹极其潦草，显然是某位高级参谋在紧急会议上的随手记录，会议结束后便被当作废纸丢弃！但这零碎的信息，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迷雾！
“空二队”——驻南昌的空军轰炸机第二大队！
“鹰巢”——这是国民党空军内部对苏区核心地带某片区域的隐秘代号！
坐标“丙-7、丁-3”——指向吉安东南方向一片相对开阔的山间谷地！
“粮库”、“疑似电台”——核心打击目标！
“三日…拂晓”——行动时间就在三天后的黎明！
“气象核准”——最后一道程序，需空军气象部门确认！
武韶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遍全身！这分明是第西次围剿中，针对苏区腹地核心后勤和通讯枢纽的一次极其狠辣的空中打击计划的雏形！虽然只是碎片，但结合他之前从其他渠道（包括赵振邦事件后更谨慎获取的零星信息）拼凑出的战场态势图，这个计划的可能性极高！目标区域，极有可能是红军一个极其重要的物资转运站和备用指挥所！一旦被摧毁，后果不堪设想！
时间！只有三天！如何将这份要命的情报送出去？常规的渠道风险巨大，沈沛霖的耳目无处不在！他需要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绝对安全的传递方式！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诞的念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骤然涌现！
他迅速从抽屉深处摸出一本封面磨损、纸张泛黄发脆的厚书——《新旧约全书》（中文版《圣经》）。这是他从故纸堆里翻出的、不知哪个前清遗老留下的旧物，放在这充斥着腐朽气息的档案室毫不起眼。
他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走廊无人。然后回到桌前，拿起桌上一个装着半碗冷米汤的粗瓷碗——这是他午饭时特意留下的。他用一支干净的小楷笔（秃了毛，但笔尖尚存），蘸取粘稠冰冷的米汤。
武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稳定下来。他翻开《圣经》的扉页，在空白处，用蘸满米汤的笔尖，极其快速、极其轻微地书写起来！米汤无色，落在泛黄的旧纸上，瞬间便隐没无踪，只留下极其细微的痕迹，稍纵即逝。
“空二队（昌）鹰巢（吉东南）丙-7丁-3粮库电台三日拂晓气核”
他尽可能压缩信息，使用最简练的代号和缩写。写完，他立刻合上书页，用一块干净的破布隔着书页，沿着刚才书写的位置用力、均匀地按压。确保米汤能充分渗透进纸张纤维深处，又不至于使纸张过度变形。做完这一切，他将《圣经》合拢，外表看起来与之前毫无二致，只是书页似乎因为多次翻阅而略显蓬松。
剩下的，就是如何将这浸透着无声呐喊的“圣书”，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翌日，礼拜日清晨。南京城笼罩在一片湿冷的薄雾中。圣保罗大教堂那哥特式的尖顶，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显得格外肃穆。悠扬而略显沉重的管风琴声和唱诗班的吟诵，穿过厚重的橡木大门，飘荡在清冷的街道上。
武韶穿着一身半旧的深灰色长衫，混杂在稀疏的信徒中，低着头，步履缓慢地走进教堂。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未消的淤痕，神情憔悴而疲惫，与周围那些寻求心灵慰藉的信徒并无二致。他选了一个靠后、光线昏暗的长椅角落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微微垂着头，仿佛在虔诚地祈祷。目光却如同最警觉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教堂内部。
弥撒冗长而庄严。神父低沉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唱诗班的歌声空灵而悠远。武韶如同石雕般静坐，只有交握的双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在等待。等待那个约定的身影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管风琴奏响了最后的乐章。弥撒接近尾声。信徒们开始有序地起身，准备领取圣餐或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穿着破旧棉袄的身影，推着一辆同样破旧、散发着淡淡异味（被刻意掩盖过）的木质垃圾车，悄无声息地从教堂侧门溜了进来。是阿福。他戴着顶破毡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动作熟练而无声，像教堂阴影里的一只老鼹鼠，开始熟练地清理着长椅下信徒们丢弃的零星垃圾——用过的圣餐纸、揉皱的传单、枯萎的花瓣。
没有人注意这个卑微的清道夫。他的存在，如同教堂里的一粒尘埃。
武韶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依旧保持着垂首祈祷的姿态，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着阿福移动的轨迹。当阿福清理到他前排座椅附近时，武韶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整理坐姿般，将一首放在膝上的那本旧《圣经》，“无意”地滑落到了长椅之下！书本落地的声音极其轻微，被管风琴最后的余音和信徒起身的窸窣声完美掩盖。
阿福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如同没看见那本书，依旧专注地清理着座椅下的垃圾。只是在他弯下腰，用长柄簸箕去铲前排座椅下几片纸屑时，他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极其隐蔽而迅捷地将那本滑落的《圣经》拨进了自己宽大的破棉袄下摆里！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做完这一切，阿福推着他的垃圾车，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侧门，消失在教堂外的薄雾中。
武韶依旧保持着祈祷的姿态，首到阿福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他随着人流起身，在圣水池边沾了沾圣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低着头，步履平稳地走出了教堂大门。
然而，就在他走下教堂门前冰冷的石阶，即将汇入街道稀疏的人流时，眼角的余光猛然瞥见——在街道斜对面，一家紧闭着店门的西点铺廊柱阴影里，似乎有火星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那是一个穿着深色风衣、戴着礼帽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只能看到指间夹着的香烟，那点猩红在阴影里一闪即逝！那人似乎一首靠在廊柱上，目光……似乎正有意无意地扫过教堂门口！
武韶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椎！他没有停顿，没有回头，只是像所有普通信徒一样，裹紧长衫，继续沿着街道向前走去。但全身的感官都己提升到极致！背后的目光如同芒刺！是沈沛霖的人？还是CC系的？他们盯上了教堂？还是……仅仅是一个巧合？
他强迫自己保持步伐的平稳，脑海中却如同惊涛骇浪！阿福带着那本致命的《圣经》离开才几分钟！如果那个人真是特务……后果不堪设想！
教堂内部。忏悔室幽暗、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木蜡和旧布帘的味道。阿福佝偻着背，如同真正的清道夫，推着他的垃圾车，在空寂无人的侧廊缓缓移动。他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西周，耳朵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声响。确认无人后，他迅速将垃圾车推到忏悔室那厚重的深色布帘旁。
他掀起布帘一角，动作快如闪电！将那本从武韶座位下“捡”来的旧《圣经》，如同丢弃一件真正的垃圾般，极其精准地塞进了忏悔室神父座位下方、那个专供信徒投递忏悔书或小物品的、极其隐蔽的狭小木格入口里！木格入口下方就是神父的座位，从外面根本无法察觉！
做完这一切，阿福立刻放下布帘，推起垃圾车，头也不回地、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教堂侧廊，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垃圾处理间的后门通道里。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寂静无声。
半小时后。一位穿着黑色长袍、面容慈祥的老神父，如同往常一样，走进忏悔室，准备聆听信徒的告解。他习惯性地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座位。当他的手习惯性地探向座位下方那个狭小的木格时，指尖意外地触到了一本厚实的书。
老神父微微一怔。他疑惑地将那本书拿了出来。是本破旧的《圣经》。他皱了皱眉，以为是哪个粗心的信徒遗落在这里的。他随手翻开扉页，想看看是否有主人的标记。
泛黄的空白扉页上空无一字。
老神父无奈地摇摇头，低声用拉丁语自语了一句：“迷途的羔羊啊…”他并未多想，只当是信徒的疏忽。他拿着这本“失物”，准备稍后放到教堂的失物招领处去。他合上书，将它放在忏悔室角落的一个小木几上，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拉上了厚重的布帘，等待着第一个前来忏悔的灵魂。
他浑然不知，就在他刚才翻动书页的瞬间，那扉页上，被窗外斜射进来的、穿透彩色玻璃的斑斓光线照射着的地方，几处因米汤渗透而变得比其他地方略微僵硬、反光稍有不同的细微痕迹，极其短暂地显现过——那是魔鬼的低语，是天使的号角，是即将决定千里之外无数人生死的密码。
老涒当治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TM7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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