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的秋老虎终于露出了疲态,几场带着凉意的秋雨过后,空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闷热被冲刷掉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混合着霉烂和战争硝烟的阴冷潮湿。这股湿冷如同跗骨之蛆,顺着青石板路的缝隙,钻进每一道墙缝,最终汇聚在武韶那间位于城南旧巷深处、终年不见阳光的阁楼里。
“武先生!武先生!开开门呐!这房租您可是拖了又拖了!”房东那带着浓重赣地口音、尖利而不耐烦的拍门声,像钝刀子一样割着武韶的耳膜。
他其实早就醒了,或者说,根本没怎么睡。阁楼低矮的斜顶几乎压着头皮,一扇小小的气窗外是隔壁斑驳的山墙,光线吝啬得可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灰尘味和他自己身上那股因长期无法彻底清洗而带上的、若有似无的酸馊气。他裹着一件半旧的灰色棉袍,斜靠在冰冷的板壁上,膝上的旧伤在湿冷的环境里隐隐作痛,像有一根冰冷的针在里面反复搅动。桌上摊着几张写满了字的稿纸,字迹潦草,内容是关于“剿匪”后勤运输效率的枯燥分析报告,这是他维持“文书”身份的最后一点体面工作。
门外的拍打变成了踹门,木板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姓武的!别给脸不要脸!再不开门,老子叫保长来撵人了!你当这房子是给你白住的?!”
武韶深吸一口气,那潮湿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扶着板壁慢慢站起身,膝盖的剧痛让他趔趄了一下。他走到门边,猛地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的房东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油腻的夹袄,满脸横肉因愤怒而涨红。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黑布短褂、袖口挽起露出粗壮胳膊的汉子,显然是叫来的帮手,眼神不善地盯着门内。
“哟,总算舍得出来了?”房东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武韶脸上,“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没见你一个铜板!当初看你是个吃官家饭的,才让你住下!现在倒好,官饭也吃不上了?成了个没人要的破落户?!”
武韶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下巴上胡茬凌乱。他刻意让眼神显得浑浊、迟钝,甚至带着点被吵醒的茫然。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摩擦:“王…王老板…再宽限几天…薪水…行营那边…”
“宽限?宽限你个头!”房东粗暴地打断他,手指几乎戳到武韶鼻子上,“行营?呵!谁不知道现在行营里能捞油水的都是沈处长、胡主任他们的人!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抄抄写写的破文书,连自己都喂不饱!今天!就今天!要么给钱!要么给我滚蛋!东西扔大街上去!”
他身后的两个汉子往前逼近一步,一股汗臭和蛮横的气息扑面而来。
武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松弛下来,腰背佝偻得更厉害,显出十足的落魄和无力。他垂下眼,避开房东咄咄逼人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我收拾东西…这就走…”
“收拾?你有什么值钱东西可收拾?”房东嗤笑一声,厌恶地扫了一眼阁楼里简陋破旧的陈设——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一张瘸腿的桌子,几把歪歪扭扭的凳子,墙角堆着几捆旧书和稿纸,散发着陈腐的气息。“赶紧的!别磨蹭!这破屋子,老子还得腾出来租给别人呢!”
武韶没再说话,默默地转身。他的动作缓慢而笨拙,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生涩地转动。他走到床边,开始收拾那床又薄又硬的破棉被,动作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迟滞。他故意碰倒了桌上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浑浊的茶水泼了一地。他愣了一下,然后才迟钝地蹲下去捡碎片,手指被锋利的瓷片边缘划破了一道口子,渗出血珠,他也只是麻木地在破袍子上蹭了蹭。
房东和那两个汉子抱着胳膊,冷眼旁观,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催促。一个曾经穿着笔挺军装出入行营的军官,如今沦落到这般田地,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
最终,武韶只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藤箱。里面塞着他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都洗得发白发硬)、几本重要的书、一些零散的稿纸、父亲留下的那块旧怀表(刻着“艰贞”的金表被他贴身藏着),那是他信仰的灯塔。
他拎起这个轻飘飘的藤箱,在房东和打手们厌恶目光的注视下,一瘸一拐地、沉默地走出了那间散发着霉味的阁楼。深秋的冷风灌进他单薄的棉袍,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他站在巷口,阳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却驱不散他周身的阴冷和落魄。身后,房东骂骂咧咧的关门声和随后响起的、粗暴翻动他“垃圾”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空气。
他没有回头。他需要一个更彻底的“落魄人设”,一个能隔绝窥探、让人避之不及的壳子。他拖着那条伤腿,在南昌城迷宫般狭窄、泥泞的旧巷里穿行。污水横流的地面,垃圾堆散发出的恶臭,墙角蜷缩的乞丐麻木的眼神,都成了他新舞台的背景板。最终,他在靠近城墙根、一片低矮破败的棚户区深处,找到了他“需要”的地方——一间半埋在地下的、废弃的酱菜作坊储藏间。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破木门,一股浓烈的、如同实质般的霉烂、土腥和某种陈年酱菜腐败后的混合气味,如同一个潮湿冰冷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脸上,让他几乎窒息。门框低矮,他必须深深地弯下腰才能进入。
里面漆黑一片,只有门缝透进的一点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空间的轮廓。面积不过五六平米,地面是夯实的泥土,阴冷潮湿,墙角甚至能看到渗出的水渍。几块腐朽的木板胡乱搭在几摞残破的砖头上,算是“床铺”。墙壁是粗糙的土坯,布满蛛网和深绿色的霉斑,像一块块溃烂的皮肤。角落里堆着一些完全朽烂、看不出原形的杂物,散发着腐败的气息。空气仿佛凝固的泥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几只硕大的老鼠被惊动,吱吱叫着从角落里飞快窜过,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这里,是南昌城最肮脏、最卑微、最被遗忘的角落。这里,是他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安全屋”——一个天然的、令人作呕的屏障,足以让任何追踪者望而却步,也让那些可能存在的、来自行营或沈沛霖的窥探目光,失去兴趣。
武韶放下藤箱,摸索着走到那张“床铺”边,在冰冷的木板上坐了下来。膝盖的剧痛在阴冷的环境里更加肆虐。他没有点灯(也没有灯可点),只是静静地坐在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里,听着头顶棚户区居民杂乱的脚步声、孩子的哭闹声、远处城墙外隐隐传来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操练口号。他需要适应这里的黑暗和气味,需要让身体记住这里的每一丝冰冷,需要让这极致的落魄,从外到内,浸透他的每一寸皮肉和骨骼,成为他新的保护色。
几天后,当武韶拖着那条愈发显得僵硬的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他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地下室”,试图去行营机要处领取他那份微薄得可怜的、象征性的“薪水”时,一个穿着干净利落灰色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脸上挂着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显得疏离的得体微笑的男人,在行营附近那条相对整洁些的麻石路上,“偶遇”了他。
“武先生?”男人快步上前,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哎呀,真是您!好一阵没见了!沈先生一首惦记着您呐!”
武韶浑浊的目光扫过对方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立刻认出了这是沈沛霖身边一个颇受信任的机要秘书,姓张,人称“张秘书”。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高级香皂和发蜡混合的味道,与武韶自己身上散发出的、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孤光:从黄埔到克什米尔 从地下室带出来的那股浓重的霉烂土腥气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哦…张秘书…”武韶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眼神躲闪,身体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缩,似乎想避开对方身上那股过于“干净”的气息,也像是在自卑。他刻意让步伐显得更加蹒跚不稳。
张秘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但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真诚”了。他紧走两步,非常自然地伸手搀扶住武韶的胳膊,仿佛怕他摔倒:“武先生,您这腿…唉,看着比先前更不利索了。沈先生听说您在南昌…呃…住处不太方便,特意让我来看看您,给您带点…带点零花钱,应应急。”说着,另一只手己经极其自然地伸进了自己笔挺的中山装内袋,掏出一个厚厚的、崭新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鼓鼓囊囊,棱角分明。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装满了簇新的法币。在这个物价飞涨、货币贬值的年代,这样厚的一沓钱,足够在南昌城最好的地段租上几个月的房子,或者让一个人过上相当体面的一段时间。
张秘书脸上带着施舍者那种居高临下的、却又刻意放低的温和,将信封不容拒绝地往武韶手里塞。“拿着,拿着,武先生,别客气!沈先生说了,您是老黄埔,是校长的学生,是党国的功臣!这点小意思,您务必收下!找个干净点的地方住,好好养养身体,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话语也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充满同窗情谊和长官关怀的雪中送炭。
然而,就在那厚实的、象征着“体面”和“施舍”的信封即将触碰到武韶那只沾着泥垢、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枯瘦而冰冷的手掌时——
武韶那只一首低垂着、似乎无力反抗的手,猛地抬了起来!
动作迅捷如电!带着一股被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混杂着愤怒、屈辱和某种绝望的狂躁!
他不是去接那个信封。
他是狠狠地将它拍开!
“啪!”
一声脆响!
那厚厚的、崭新的牛皮纸信封,如同被击落的鸟,在空中翻滚了一下,里面的钞票散落出来一些,花花绿绿地撒在了肮脏的麻石路面上。几张钞票被路边的污水迅速洇湿、染黑。
张秘书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金丝眼镜后的瞳孔猛地收缩,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他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反应!
武韶猛地抬起头!那双之前一首浑浊、躲闪的眼睛,此刻竟迸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着火焰的光芒!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颧骨上的皮肤因激动而泛出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哆嗦着,嘶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异常尖利刺耳,如同金属摩擦,瞬间撕裂了街道上相对安静的氛围:
“拿走!给我拿走!!”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张秘书,又指向地上散落的钞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喉咙深处、从灵魂的裂痕中挤出来的血沫:
“告诉沈沛霖!告诉他!!!”
“我武韶!是饿死!冻死!烂死在这阴沟里!!”
“也绝不食他的嗟来之食——!!!”
最后那句“嗟来之食”,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音在狭窄的街道上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凄厉和决绝!唾沫星子喷溅出来。他那佝偻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散架,但那双燃烧的眼睛,却死死地、如同受伤的孤狼般盯着一脸错愕的张秘书。
吼完,他猛地一甩那件沾满泥点、散发着霉味的破旧棉袍袖子,仿佛要甩掉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然后,他不再看张秘书一眼,也不再看地上那些散落的、沾着污水的钞票,只是艰难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蹒跚,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头也不回地朝着他那黑暗、潮湿、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地下室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去。背影在深秋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绝,又那么…疯狂。
张秘书僵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精心维持的体面荡然无存。他看着地上散落的、被污水弄脏的钞票,又看看武韶那消失在阴暗巷口、如同被地狱吞噬般的背影,眼神复杂,混杂着震惊、恼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茫然。他弯腰,动作有些僵硬地捡起那些散落的钞票,胡乱塞回信封。信封的边角沾上了肮脏的泥水,变得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污秽。
他拍了拍信封,试图掸掉那不存在的灰尘,然后转身,快步离开这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和丢脸的地方,朝着行营的方向走去,脚步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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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军统局本部。沈沛霖的办公室弥漫着雪茄的醇厚烟雾和一种无形的、令人压抑的威压。厚重的窗帘半掩着,光线有些昏暗。
张秘书垂手肃立,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将南昌街头发生的那一幕,原原本本地向端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沈沛霖做了汇报。他描述了武韶的落魄不堪——那阴沟般的地下室、那刺鼻的霉味、那褴褛的衣衫、那枯槁的面容。他更详细地描述了那场当街爆发的、充满羞辱性的拒绝——那拍开信封的决绝、那嘶声力竭的咆哮、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以及那最后消失在污秽巷口、如同走向自我毁灭般的背影。
“……处座,卑职无能,未能完成您的嘱托。”张秘书最后低声说道,微微欠身,“武韶他…他看起来…像是真的…疯了。神志不清,满身污秽,歇斯底里,完全无法沟通。卑职看他那样子,只怕是…真的废了。”他用了“疯了”、“废了”这样极端的词,试图为那场失败的“施舍”和自己受到的羞辱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汇报完毕,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雪茄烟头在昏暗光线中明灭的微弱红光,以及烟雾无声缭绕的轨迹。
沈沛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他修长的手指夹着那支粗大的哈瓦那雪茄,缓缓地、有节奏地转动着。烟雾在他眼前缭绕,模糊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神。
许久。
当张秘书几乎以为处座没有听清,或者根本不在意时,沈沛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那不是愤怒,不是失望,甚至没有多少惊讶。
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几分玩味、几分冷酷、几分掌控感的…微笑。
他轻轻吸了一口雪茄,让浓郁的烟雾在口腔里盘旋片刻,然后才缓缓吐出。烟雾袅袅上升,在昏暗的光线里变幻着形状。
“疯了?”沈沛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冰冷的蛇信滑过空气,“废了?”
他重复着张秘书用的词,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张秘书的头垂得更低了,不敢接话。
沈沛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弥漫的烟雾,穿透了南京到南昌的遥远距离,落在了那个阴暗潮湿、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地下室,落在了那个当街咆哮、如同困兽般的身影上。
他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在缭绕的烟雾中显得更加诡谲难明。
“他清醒得很。”沈沛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敲打在凝固的空气里。
“比你们…都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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