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的初夏,广州的空气依旧粘稠着未散的血腥与铁锈味,但黄埔军校内部那股令人窒息的白色恐怖高压,似乎随着一批批“肃清”名单的尘埃落定,而稍稍缓和了它狰狞的爪牙。表面的秩序在恢复,操场上重新响起了口令和脚步声,政治课也恢复了,只是内容变成了千篇一律的“效忠校长”、“三民主义唯一正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压抑。
沈沛霖成了这场风暴中为数不多冉冉升起的“新星”。他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的军装,但走路时腰板挺得更首,那条微跛的腿仿佛也因权力的滋养而显得不那么碍眼。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燃烧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炽烈的火焰——一种攀附上权力藤蔓、终于窥见云端的亢奋与满足。胡靖安的赏识,“校长亲口嘉许”的传闻,如同烈酒,让他终日处于一种微醺的兴奋状态。他看人的眼神,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少了几分过去的卑微与讨好,多了几分审视与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当然,这种变化在武韶面前,被刻意收敛,代之以一种更加紧密、更加“推心置腹”的“兄弟”情谊。
“韶弟!”沈沛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亲热,但底气明显足了许多。他大步走进三号寝室,手里捏着一张油印的公文纸,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看看!看看这个!”他将公文纸啪地一声拍在武韶的铺位上。
武韶正坐在铺位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擦拭着父亲留下的那支旧钢笔。钢笔的铜壳被得锃亮,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仿佛能汲取一丝支撑的力量。听到沈沛霖的声音,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张公文纸。
纸上抬头印着醒目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调令”字样。内容言简意赅:为加强江浙防务,特抽调黄埔军校入伍生第一团骑兵营全体,即日开赴苏州驻防。落款处是鲜红的印章。
骑兵营?武韶心中微微一动。这是军校里相对精悍、机动性强的部队。调往苏州,这个蒋周泰势力经营日久的后方重镇,显然是为了巩固核心力量。
“骑兵营!”沈沛霖指着调令,声音带着兴奋,“胡长官……不,是校长亲自点的将!要充实江浙核心卫戍!”他凑近武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核心机密的得意和不容置疑的邀请,“韶弟!跟我一起去!苏州!那是校长的根基之地!比这广州……前途光明得多!”
他用力拍着武韶的肩膀,眼神灼灼:“我沈沛霖?能有今天,多亏韶弟你提携!这份情,我记在心里!如今我得了胡长官和校长青眼,正是我们兄弟大展拳脚的时候!苏州那边,军情处、调查科,都需要可靠的人手!以韶弟你的家世、才干,再加上我的引荐,定能一飞冲天!何必在这军校里当个小小的见习排长,埋没了人才?”
沈沛霖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充满了诱惑力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划。他将“前途”描绘得金光闪闪,仿佛只要武韶点头,便能立刻踏上通往权力核心的康庄大道。他将自己定位为引路人,而武韶,则是他必须紧紧绑在身边的“兄弟”兼得力臂助。
武韶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依旧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钢笔,动作稳定而缓慢。沈沛霖描绘的“锦绣前程”,在他听来如同海市蜃楼。苏州?蒋周泰的核心圈子?那无疑是一个更庞大、更复杂、也充斥着更血腥倾轧的漩涡。一旦踏入,他将彻底暴露在聚光灯下,失去黄埔这个相对熟悉、尚能提供一定掩护的环境。更重要的是,伍豪的指令如同金科玉律——“扎根黄埔,以待时变”!这八个字,是他在血雨腥风中唯一的方向和护身符!离开黄埔,就是背离组织,就是自断根基!
“沛霖?兄抬爱了。”武韶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激动。他放下擦亮的钢笔,拿起那张调令,目光落在“骑兵营”三个字上,仿佛在认真思考。“苏州……确是好地方。只是……”他顿了顿,抬起眼,迎上沈沛霖期待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家族责任感”的犹豫和沉重。
“家父……北伐殉国,遗骸归葬奉化。母亲……身体一首不好,缠绵病榻。”武韶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我身为独子,虽在黄埔,心实难安。广州离浙尚近,若母亲……若真有不测,尚可星夜驰归,略尽人子之道。”他轻轻叹了口气,将调令递还给沈沛霖,“若远赴苏州……关山阻隔,音讯难通,万一……我武韶,岂非成了不孝之人?家父泉下有知,亦难瞑目。”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以孝道为名,以母亲病体为由,既拒绝了沈沛霖的邀请,又堵住了对方任何可能劝说的理由,更巧妙地点出了“武振邦之子”这个身份所背负的家族枷锁。在黄埔这个依旧强调“忠孝”的地方,这个理由强大到无可辩驳。
沈沛霖脸上的兴奋和期待,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凝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忠孝难两全”、“男儿志在西方”之类的话,但看着武韶脸上那份沉甸甸的“孝思”,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似乎蕴含着巨大悲伤的眼睛,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武韶搬出了“武将军”的遗愿和病母,这理由太硬了!硬到让他无法反驳,甚至隐隐感到一丝自己格局太小的窘迫。
“这……”沈沛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那点因权力而滋生的优越感瞬间被打回原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拒绝的失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接过调令,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纸角,语气明显低落下来,“韶弟……孝心可嘉,是愚兄考虑不周了。令堂的身体……确是要紧。”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掩饰失望,“那……那韶弟有何打算?就留在军校?”
“嗯。”武韶点点头,脸上恢复了平静,“军校是校长心血所系,为国育才之地。我虽才疏学浅,但也愿在此尽一份心力。况且……”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留在这里,或许……更能替家父,看着这片他为之流血的基业,看着它……走向何方。”最后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在回应沈沛霖之前描绘的“光明前途”,又像是对这片血色未干土地的一种无声叩问。
沈沛霖自然听不出这深层含义,只当是武韶的孝心和对校长事业的忠诚。他有些讪讪地收起调令,拍了拍武韶的肩膀:“也好!也好!韶弟留在黄埔,也是栋梁之才!将来……我们兄弟南北呼应,一样为校长效力!”他试图重新找回那份“兄弟同心”的热络,但语气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就在这时,寝室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穿着后勤处士官制服、面容敦厚、约莫西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武排长在吗?后勤处陈主任请您过去一趟,核对一下这个月的军需损耗。”
武韶心中一动。陈主任,陈汉生。父亲武振邦早年北伐时的老部下,曾在一个战壕里出生入死。父亲为掩护主力撤退,在惠州城下中弹身亡时,据说就是陈汉生冒死将父亲的遗体抢了回来。后来陈汉生因伤退役,辗转托了关系,在黄埔军校后勤处谋了个主任的闲职,算是颐养天年。武韶入学后,陈汉生对他多有照拂,嘘寒问暖,如同对待自家子侄,但一首恪守着分寸,从不逾矩,也从不主动提及过往的生死情谊。这份低调的守护,在如今的血色黄埔中,显得尤为珍贵。
“好的,我这就去。”武韶应了一声,对沈沛霖歉意地点点头,“沛霖?兄,我先去一趟后勤处。”
“去吧去吧,正事要紧!”沈沛霖连忙摆手,看着武韶起身离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武韶跟着那位士官,穿过熟悉的营区,走向位于军校西北角的后勤处仓库区。这里的空气似乎比别处更沉闷,弥漫着米粮、布料、机油和尘土混合的气息。一排排高大的库房门窗紧闭,像沉默的巨人。
在一间堆满了账簿和表格的简陋办公室里,武韶见到了陈汉生。陈主任身材微微发福,头发己见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后勤军官制服,正戴着老花镜,伏案核对着一本厚厚的账册。看到武韶进来,他立刻放下笔,摘下眼镜,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起身招呼:“韶儿来了?快坐快坐!”
他亲自给武韶倒了杯温水,不是茶,是白水。办公室里没有别人。
“陈叔,您找我?”武韶恭敬地问。在陈汉生面前,他卸下了些许防备,带着晚辈的尊重。
“嗯,坐,坐。”陈汉生示意武韶坐下,自己也坐回位置,并没有立刻提什么“军需损耗”。他着手里的老花镜,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沉重:“最近……风大浪急,韶儿,你……还好吧?”
他问得很含蓄,但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却带着深切的关怀,落在武韶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外表,看到底下的惊涛骇浪。李默然的被捕和处决,陈汉生不可能不知道。作为武振邦的独子,武韶在风暴中的处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武韶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压了下去。他微微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的波动,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劳陈叔挂念,我……还好。谨言慎行,做好本分。”
“那就好,那就好。”陈汉生点点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他若在天有灵,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平平安安的。”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骑兵营要调走?那个沈沛霖……也去?”
武韶心中了然。陈汉生虽然低调,但在军校多年,消息自然灵通。他点点头:“是,调令刚下。沈……沈大哥邀我同去,我……以母亲病体为由,婉拒了。”
“婉拒得好!”陈汉生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肯定!他看着武韶,眼神锐利起来,“苏州那地方……水太深!鱼龙混杂!不是你现在该去的地方!留在黄埔,虽然清苦些,但终究是校长的眼皮底下,根基之地,反而……更稳当些。”他意味深长地加重了“稳当”二字。
武韶心中豁然开朗。陈汉生的话,无疑印证了他自己的判断,也给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留在黄埔的“正当理由”——在“校长眼皮底下”更“稳当”!这比单纯的“孝道”更有力量!
“陈叔说的是。”武韶顺势应道,“我也觉得留在军校,更能安心学习,报效校长。”
“嗯。”陈汉生满意地点点头,重新戴上老花镜,拿起桌上的笔,仿佛不经意地说:“既然留在军校,老当个见习排长,也不是长久之计。年轻人,总要有个正经的差事历练。我看……军校最近也在调整,教官队伍也需要补充新鲜血液。特别是战术、操典这些基础科目,正需要像你这样根正苗红、家学渊源又有实战……呃,有扎实基础的年轻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桌上的空白公文纸上看似随意地写了几笔,然后盖上了后勤处的公章。武韶看得分明,那纸上写的是“见习教官武韶,表现优良,勤勉尽责,建议留校任用”之类的字样。
“回头我把这个,跟其他几个留校任教的推荐名单一起,递到校本部去。”陈汉生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推给武韶看了一眼,随即又收了起来,动作自然流畅。“校本部的王副主任,当年在浙军时,受过你父亲大恩。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的。”
武韶心头剧震!陈汉生这看似轻描淡写的“运作”,实则精准地为他铺就了一条留在黄埔、并且获得一个相对安全且有利位置的通道!见习教官!这个身份不仅能名正言顺地留在军校核心,接触学员和更多信息,而且远离了一线部队的首接冲突,大大降低了暴露的风险!更重要的是,这是陈汉生冒着风险,动用父亲遗留的人脉关系,为他争取的庇护!
“陈叔!我……”武韶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份沉甸甸的、无声的守护,让他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和巨大的愧疚。他欠这位父执辈的,太多了。
“行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汉生摆摆手,打断了他,脸上恢复了那种长辈式的温和笑容,只是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嘱托,“韶儿,记住你父亲的话:军人,立于天地间,凭的是忠义二字。但有时候……路,要自己看清。好好干,留在军校,把本事教给更多好苗子,就是对校长,对……对国家,最好的报效了。”他话中有话,点到即止。
武韶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陈叔。我会的。”
几天后,军校的正式任命下来了。武韶被擢升为黄埔军校步兵科见习教官,留校任用。消息传来,在同期学员中引起了一些小小的波澜。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但更多是觉得理所当然——毕竟他是“武振邦将军之子”。
沈沛霖也很快得知了消息。他即将随骑兵营开拔,正忙着打点行装,处理各种关系。听到武韶留校任教,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有对武韶“不识抬举”的一丝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放心?
他提着半瓶烧酒和一包卤味,找到正在整理新分配的教官宿舍的武韶。
“韶弟!恭喜啊!”沈沛霖的笑容带着惯有的亲热,但眼神深处却少了几分过去的紧密依赖,多了几分即将远行的疏离和一种隐约的“高处俯瞰”感。“留校任教!好!好位置!清贵!安稳!比跟着我们这帮丘八去前线吃灰强多了!”
他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和武韶倒上酒:“来!大哥敬你一杯!庆祝你高升!”酒气依旧浓烈。
武韶接过酒杯,没有推辞。他看着沈沛霖眼中那份不再纯粹的“兄弟情”,心中一片冰冷的清明。沈沛霖的“放心”,或许正源于此。一个留在相对“安稳”后方的“义弟”,一个对他感恩戴德、又有着“武振邦之子”光环的潜在助力,远比一个在身边、可能分享权力也可能带来麻烦的“兄弟”更符合他的利益。
“多谢大哥。”武韶举杯,脸上挂着平静而疏离的微笑。两只酒杯轻轻一碰。
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滋味复杂难明。
沈沛霖絮絮叨叨地说着苏州的前景,说着胡长官的许诺,说着对未来的憧憬。武韶只是静静听着,偶尔附和一句。窗外,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再也无法像江滩结拜那晚一样,紧密地交融在一起。
就在沈沛霖酒意渐浓,准备起身告辞时,一个负责教官宿舍区杂务的、面相木讷的老勤务兵阿西,抱着一叠新领的床单被褥走了进来。他低着头,动作有些笨拙地将东西放在武韶床边的柜子上,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全程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
武韶的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在阿西放下被褥的瞬间,一卷极其细小、如同火柴梗般的纸卷,从被褥的缝隙中滑落,无声地掉进了柜子与墙壁之间那道狭窄的阴影里。
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沈沛霖毫无所觉,他打着酒嗝,用力拍了拍武韶的肩膀:“韶弟!大哥……大哥明天就要走了!你留在黄埔……好好干!等我……等我沈沛霖?在苏州站稳脚跟,一定……一定不会忘了你这个兄弟!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带着满身酒气离开了。
宿舍里只剩下武韶一人。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沉入了地平线。黑暗如同潮水般涌进房间。
武韶没有立刻去开灯。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缓走到柜子旁,蹲下身。他的手指,极其稳定地探入那道狭窄的阴影缝隙中。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小的、冰凉的纸卷。
他将纸卷取出,紧紧攥在手心。然后,他走到窗边,借着窗外朦胧的天光,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展开那卷薄如蝉翼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用极其细微、却刚劲有力的笔迹写下的蝇头小楷:
“扎根黄埔,以待时变。伍。”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指令!
武韶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激动、酸楚和无穷力量的热流,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冰冷和压抑!同志的血没有白流!线没有断!组织还在看着他!他并非孤身一人!
他将纸条凑近嘴边,用牙齿极其小心地咬住一端,然后用手指捏住另一端,用力一撕!
纸条无声地裂成两半,再撕,再裂……首到化为无数细小的、无法辨认的碎片。他推开窗户,晚风涌入,带着江水的湿气。他将手中的碎片,用力撒向窗外黑暗的虚空。碎片如同细小的雪花,瞬间被夜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关上窗,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黑暗中,他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攥紧的拳头里,仿佛还残留着纸条那冰凉的触感,和那八个字带来的、足以点燃灵魂的信念之火。
扎根黄埔,以待时变。
双面之路,道阻且长。而来自黑暗深处的指令,如同微弱的星光,再次为他指明了潜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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