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的深秋,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重裹尸布,沉沉地压在南昌城头。中央红军主力突围西去的消息,如同最后一记丧钟,敲碎了某些人残存的幻想,也点燃了另一些人嗜血的狂欢。行营内,那股战争机器高速运转的肃杀之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被一种胜利在望的、更加亢奋的喧嚣所取代。参谋们的地图上,红色的箭头终于被彻底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代表着追击部队的蓝色标记。空气中弥漫着雪茄、酒精和一种赤裸裸的、即将瓜分胜利果实的躁动气息。
武韶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像一抹无声的游魂,在行营嘈杂喧嚣的走廊里艰难挪动。每一次迈步,膝盖深处都传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咳嗽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沉闷地压在胸腔,每一次爆发都牵扯着肋骨的刺痛,带来一阵眩晕。他的脸色在行营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灰败。沈沛霖雪夜“送炭”带来的那点虚假生机,早己被地下室的阴冷和情报石沉大海的绝望彻底耗尽。他感觉自己正从内到外缓慢地腐烂,散发出与那间地下室别无二致的、令人作呕的霉烂气息。
“……听说了吗?沛霖兄这次是真的要上位了!”
“板上钉钉!剿共大功,校长亲批!新成立的‘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一任处长,非他莫属!”
“啧啧,以后可真就是‘沈老板’了……”
“……听说南京那边,陈立夫的脸都绿了……”
两个穿着崭新黄呢军服、意气风发的年轻参谋,抱着文件卷宗,眉飞色舞地从武韶身边快步走过。他们兴奋的议论声,像烧红的针,清晰地刺入武韶麻木的耳膜。
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特务处)…处长…沈老板…
这几个词如同冰锥,狠狠凿进武韶混沌的意识里。他佝偻的脊背似乎更弯了几分,咳嗽声不受控制地剧烈起来,引得那两个年轻参谋厌恶地回头瞥了他一眼,随即加快脚步,仿佛怕沾染上他身上的晦气。
沈沛霖升迁了。踩着无数人的尸骨,包括那些未能送达的情报所指向的牺牲,登上了更高的权力之巅。而他武韶,这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艰贞之士”,这个在沈沛霖棋局里似乎还有用的“暗子”,却如同一块被榨干最后一点汁水的残渣,被遗忘在这胜利喧嚣的角落,在潮湿的地下室里无声地发霉、腐烂。
傍晚时分,行营高级军官俱乐部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庆祝“剿匪”决定性胜利暨沈处长荣升的晚宴正在举行。觥筹交错,笑语喧哗,雪茄的烟雾混合着酒气,弥漫在奢华的宴会厅里。将校们红光满面,举杯相庆,空气中充斥着对“校长英明”的颂扬和对“沈处长劳苦功高”的阿谀奉承。
武韶当然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他如同往常一样,在所有人都去赴宴后,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出行营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准备回到他那冰窟般的“家”。寒风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他裹紧了那件破旧单薄、根本无法御寒的棉袍,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就在他刚刚拐进行营后侧那条通往棚户区的、更加阴暗肮脏的小巷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踉跄跄地从俱乐部侧门冲了出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浓烈到刺鼻的酒气瞬间扑面而来!混杂着高级雪茄、法国香水和胃里翻腾的食物残渣的酸腐气味。
是沈沛霖!
他显然喝得极多。平日里笔挺的将官呢制服此刻皱巴巴的,风纪扣扯开,领带歪斜。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宽阔的额角。那张素来冷峻、如同石雕般的脸上,此刻泛着醉酒后不正常的潮红,眼神失去了平日的锐利和掌控一切的清明,变得有些浑浊、飘忽,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不加掩饰的疲惫和…迷茫?
他一手扶着冰冷的砖墙,身体微微摇晃,似乎想呕吐,却又强行忍住。看到武韶,他那双有些失焦的眼睛似乎费力地辨认了一下,才聚焦在他那张灰败憔悴的脸上。
“呃…武…武韶?”沈沛霖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奇怪的沙哑。他打了个酒嗝,浓烈的酒气喷在武韶脸上。
武韶下意识地想后退避开,却被沈沛霖一把抓住了胳膊!那只手力量极大,隔着破棉袍也能感觉到滚烫和不容抗拒的钳制!武韶的身体瞬间僵硬,膝盖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走…走!陪我…透透气…”沈沛霖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武韶,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行营后院那片空旷、冰冷的训练场走去。他的步伐虚浮踉跄,武韶被他拽得跌跌撞撞,伤腿剧痛钻心,却只能咬牙强忍。
寒风毫无遮挡地刮过空旷的训练场,卷起地上的沙尘和枯叶。远处俱乐部隐约传来的喧嚣,更衬托出此地的死寂和冰冷。惨白的月光如同冰冷的汞,泼洒在空旷的水泥地上,也勾勒出沈沛霖和武韶两个拉长的、摇晃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沈沛霖似乎被冷风一激,稍微清醒了一点点,但醉意依然浓重。他松开武韶的胳膊,自己却有些站立不稳,晃了两步,背靠在一排冰冷坚硬的、用于训练攀爬的铁制云梯框架上。铁架在月光下投下纵横交错的、如同牢笼般的黑色阴影。
他喘着粗气,眼神依旧有些迷离地望着远处俱乐部窗户透出的、模糊而温暖的光晕,那里是他权力巅峰的盛宴。然后,他猛地转过头,那双被酒精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近在咫尺、形容枯槁的武韶。
“武韶…”沈沛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绝望的疲惫,“…你…你告诉我…”
他身体前倾,浓烈的酒气几乎喷到武韶脸上,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刺穿他的灵魂,却又充满了醉汉特有的偏执和混乱:
“…你说…这满座高朋…这一个个…道貌岸然…举杯相庆…口口声声…校长万岁…沛霖兄劳苦功高…”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俱乐部灯火辉煌的方向,动作因为醉酒而显得夸张而失控,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讥讽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
“…可他们心里…他妈的…装的都是什么?!”
“是钱!是权!是地盘!是想着怎么踩着老子的肩膀往上爬!是想着怎么在老子背后捅刀子!”
“狼!全他妈是狼!一群喂不饱的白眼狼!”
他的咆哮在空旷寒冷的训练场上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愤怒和…孤独?他用力捶打了一下冰冷的铁架,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铁架嗡嗡作响。
然后,他猛地转过头,再一次死死盯住武韶。那狂暴愤怒的眼神,在接触到武韶那张灰败、麻木、在月光下更显枯槁的脸时,竟奇异地、如同冰雪消融般,软化了下来。那浑浊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脆弱的东西在翻涌。他伸出手,不再是粗暴的钳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甚至有些颤抖的力道,重重地拍在武韶瘦削的肩膀上!
这一拍,让武韶本就虚弱的身体猛地一晃,差点摔倒,膝盖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强忍着,没有动,只是抬起那双深陷的、浑浊的眼睛,麻木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看着眼前这个醉态毕露、情绪失控的上司。
“只有你…韶弟…”沈沛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哽咽的柔和。他拍着武韶肩膀的手,力道似乎又加重了几分,仿佛想抓住什么唯一的、不会背叛的依靠。“…只有你啊…武韶…”
他的身体摇晃着,凑得更近,浓烈的酒气和滚烫的鼻息几乎喷在武韶的耳廓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掏心挖肺般的、令人心悸的“真诚”:
“…黄埔码头…一起睡大通铺…一起挨教官的鞭子…一起…一起发誓追随校长…”
“…十年了…十年腥风血雨…”
“…这满座…皆是饿狼…”
“…唯有你…唯有你武韶…是旧人…是…是兄弟啊!”
“旧人”…“兄弟”…
这两个词,从沈沛霖这样一个人口中,用如此“掏心掏肺”的语气说出来,在这样一个月冷霜寒的夜晚,带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酒气,砸在武韶的心上。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激起一股冰冷的、首冲脊背的寒意!比这训练场上的寒风更加刺骨!这绝非温情!这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试探的毒钩!是勒紧脖颈的绞索!
武韶的身体在沈沛霖滚烫手掌的压制下,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深陷的眼窝里,那双麻木浑浊的眼睛深处,一丝极度的冰冷和警惕如同毒蛇般倏然窜过!但他脸上肌肉的线条,却在刹那间强行松弛下来,甚至刻意让眼神变得更加空洞、茫然,仿佛完全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过于“沉重”的“情谊”。
就在沈沛霖那带着浓重酒气和“真情流露”的叹息余音尚未散尽之时,武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弯下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身体在沈沛霖手掌的压制下痛苦地颤抖着。借着咳嗽的掩护,他艰难地、断断续续地,用一种充满了卑微、疲惫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对“旧情”的“感念”的嘶哑声音,艰难地开口:
“沛…沛霖兄…咳咳…抬爱了…”
他喘息着,抬起那张灰败不堪的脸,眼神里充满了生理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虚弱:
“…兄弟…兄弟这身子…是真的…撑不住了…”
“这南昌…阴冷刺骨…旧伤日日锥心…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求沛霖兄…看在…看在黄埔同寝的份上…”
“…能不能…咳咳…把兄弟…调回南京…哪怕…哪怕是个闲职…养养这…废了的骨头…”
他的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和对“旧主”的最后一丝“依赖”。这姿态,这语气,这恰到好处的“废人”形象,完美地契合了他此刻的处境和他想要传递给沈沛霖的信息——一个油尽灯枯、只想苟延残喘、再无威胁也无大用的弃卒。
沈沛霖那双被酒精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武韶。醉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请求冲淡了一丝,那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幽暗重新在眼底凝聚。他拍在武韶肩膀上的手,并没有收回,反而加重了力道,像是要捏碎那枯瘦的骨头!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只有武韶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和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寒风中交织。
然后,沈沛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冰冷决绝。他脸上那片刻前还泛滥着的“温情”和“脆弱”,如同被寒风瞬间刮走的面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种掌控棋局的冷酷清醒。
“不行。”沈沛霖的声音低沉下来,恢复了那种特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冷,虽然依旧带着酒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凿地:
“韶弟…”
他依旧用着那个“亲昵”的称呼,语气却己截然不同:
“…你在暗处…”
“…更有用。”
“更有用”!
这三个字,如同三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地扎进武韶的心窝!冰冷,精准,彻底粉碎了他最后一丝虚假的幻想!这不是拒绝,这是判决!是宣告他这枚棋子,必须继续留在这个冰冷、黑暗、绝望的棋盘上,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沈沛霖说完,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温情”的力气,也或许是对武韶这“不识抬举”的请求感到了厌烦。他猛地松开了钳制着武韶肩膀的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粗暴。武韶失去支撑,本就虚弱的身体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一步,才勉强扶住冰冷的铁架站稳,膝盖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沈沛霖不再看他。他有些烦躁地扯了扯歪斜的领带,转过身,脚步虽然依旧有些虚浮,却带着一种重新找回掌控感的决绝,朝着俱乐部那灯火通明、充满虚假温暖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深蓝色的将官呢大衣下摆,在惨白的月光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空旷冰冷的训练场上,只剩下武韶一个人。
他扶着那冰冷刺骨的铁制云梯框架,剧烈地喘息着,咳嗽着。月光惨白,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将他枯槁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扭曲,死死地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而他与沈沛霖刚才站立的地方之间,地面上,那排冰冷的铁制云梯框架投下的、纵横交错的、如同牢笼铁栅栏般的浓重阴影,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森冷、不可逾越。
那铁栅栏般的阴影,一端连着沈沛霖离去的方向,一端连着武韶形单影只、如同风中残烛的身影,冰冷而绝望地将两人隔绝在咫尺天涯的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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