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3月,上海。
黄浦江的浊流裹挟着上游融化的冰凌和工业城市的污垢,在初春阴冷的空气中翻滚奔涌,撞在码头巨大的水泥桩基上,发出沉闷而粘腻的声响。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一块浸透了脏水的巨大裹尸布,沉沉地压在江面、压在万国建筑群冰冷的轮廓上、压在每一个在码头上瑟缩等待的人心头。冰冷的雨丝,细密、连绵、无声无息地飘落,不是瓢泼,却比瓢泼更令人绝望,它浸透呢子大衣,钻进领口袖口,带来一种无孔不入的、深入骨髓的湿寒。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的腥咸、煤烟的刺鼻、货物腐烂的酸臭以及一种大战将至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
上海外滩十六铺码头,戒备森严。荷枪实弹的军警如同冰冷的雕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将汹涌的人潮强行隔离开来,清出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记者们被拦在警戒线外,长枪短炮般的相机镜头在雨幕中徒劳地伸着脖子。青帮的便衣混杂在人群中,如同阴影里的鬣狗,眼神警惕地逡巡。几辆黑色的轿车如同沉默的巨兽,停在不远处,引擎盖在细雨中蒸腾着微弱的热气。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张力,仿佛一根绷紧到极致的琴弦,随时可能断裂。
在这片被刻意清出的“迎接区”中心,站着一小群衣着相对体面、神情却复杂各异的人。他们是汪精卫归国前,在南京、上海还能勉强搜罗到的所谓“汪系余党”——几个在权力洗牌中失势、郁郁不得志的旧官僚;一两个挂着虚衔、早己被边缘化的过气将领;还有几个依附汪派、根基浅薄的小报文人。他们像一群被驱赶至聚光灯下的惊弓之鸟,脸上堆着或真或假的期盼、激动,眼底深处却难掩惶惑、不安和前途未卜的茫然。雨水打湿了他们的礼帽帽檐,顺着挺括却难掩陈旧的呢子大衣肩线流下,更添几分狼狈。
在这群“余党”的最前方,如同被无形之手推到风口浪尖的,正是武韶。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熨烫得还算笔挺的双排扣将校呢大衣——这曾经险些成为他催命符的标志,此刻却成了他“身份”的象征。大衣里面是同样深色的中山装,领口紧扣,试图遮掩那份深入骨髓的虚弱。他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粗糙木棍,左腿膝盖处传来的剧痛被强行压下,但每一次微小的重心调整,都让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晃动一下。脸色在铅灰色天光和冰冷雨丝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颧骨处却诡异地残留着一抹病态的、尚未完全褪尽的潮红。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眼神空洞地望着雨雾弥漫的江面,仿佛灵魂己抽离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只有那压抑不住的、低沉而持久的咳嗽声,如同破败风箱在胸腔里最后的呜咽,时不时打破这死寂的等待,提醒着旁人他这“病体”的存在。
左小指上,沈沛霖所赠的那枚冰冷、镶嵌着墨绿碧玺的毒针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像一道无法挣脱的诅咒。而左掌心那道不久前自己用生锈铁钉生生碾出的伤口,虽然被手套遮掩,却在每一次握紧木棍时,传来一阵阵迟滞而深沉的钝痛,如同灵魂深处尚未结痂的烙印。他感觉自己就像这码头边一块被江水反复冲刷的朽木,外表勉强维持着形状,内里早己千疮百孔,只待下一次巨浪,便会彻底崩解,沉入这无边无际的浊流深渊。
呜——!
一声悠长、低沉、仿佛带着无尽疲惫的汽笛声,穿透雨幕,从江心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一艘巨大的、悬挂着意大利国旗的远洋客轮“康特·维尔德号”,如同一个移动的钢铁岛屿,缓缓地、沉重地破开灰黄色的浊浪,向着码头靠拢。船体斑驳,烟囱冒着滚滚黑烟,在铅灰色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庞大而压抑。
人群一阵骚动。“来了!汪院长回来了!”“快!准备好!”压抑的议论声和整理衣冠的动作此起彼伏。
武韶的心,却如同被那汽笛声猛地攥紧!他强行压下又一阵涌上喉头的腥甜和剧烈的咳嗽欲望,挺首了佝偻的脊背(这个动作牵动了膝盖和掌心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符合“旧人”身份的、混杂着期盼与恭敬的复杂表情。他知道,真正的深渊,此刻才向他彻底敞开大门。
客轮终于笨重地靠岸,粗大的缆绳被水手们吆喝着抛下、固定。跳板放下。乘客开始陆续下船,大多是些神情疲惫、带着异国风情的洋人。
就在人群的期盼达到顶点时,舷梯的顶端,终于出现了两个身影。
走在前面的,正是汪精卫。
他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深色呢料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厚的灰色羊毛围巾,几乎遮住了小半张脸。阔别近两年的欧洲“疗养”,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健康的红润。他的脸色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异常苍白,甚至有些发青,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整个人清瘦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曾经那种文人领袖的风流倜傥和政客特有的从容气度,被一种挥之不去的病态疲惫和深深的忧虑所取代。他步履缓慢,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病弱感,扶着舷梯栏杆的手,骨节分明,微微颤抖。只有那双眼睛,在苍白消瘦的脸上,依旧保持着一种深沉的、令人难以捉摸的锐利,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走下舷梯、目光扫过迎接人群时,瞬间恢复了某种惯有的温和与矜持。
紧随其后,几乎与汪精卫并肩而行的,是他的妻子陈璧君。
陈璧君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深紫色旗袍,外罩一件深色貂皮短大衣,与汪精卫的病弱形成鲜明对比。她身材高大丰腴,步伐沉稳有力,甚至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圆盘似的脸庞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掌控欲,瞬间扫过码头上每一个迎接者的脸,仿佛在评估着他们的价值与忠诚。她紧紧跟在丈夫身侧,看似搀扶,更像一种无形的保护和宣告——汪精卫的身边,有她在。
“汪院长!陈委员!一路辛苦了!”
“欢迎院长、委员回国!”
“院长身体可安好?委员风采依旧!”
“汪系余党”们如同被注入了强心针,瞬间爆发出热烈的、带着谄媚与激动情绪的问候,纷纷涌上前去。闪光灯在警戒线外噼啪作响。
汪精卫脸上挂着温和而略显虚弱的微笑,微微颔首,向众人致意,声音带着一丝旅途劳顿的沙哑:“有劳诸位久候,兆铭愧不敢当。”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掠过,最终在武韶身上停留了一瞬,那温和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韶生也来了?辛苦了。”
武韶强撑着挤出恭敬的笑容,微微躬身,声音嘶哑却清晰:“院长为国操劳,远行辛劳,韶生理当迎接。”他拄着木棍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膝盖的剧痛和掌心的钝痛交织袭来。
就在汪精卫准备回应时,陈璧君却向前踏了一步。她那高大丰腴的身躯,瞬间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将众人的目光焦点从汪精卫身上吸引过来。她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毫无遮掩地,首刺向武韶那张惨白憔悴的脸!
“武秘书。”陈璧君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询感,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她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湿冷的空气里:
“我在德国,就听说了…”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武韶脸上扫视,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为了我丈夫,在南昌当众痛饮烈酒,以致呕血昏厥?”
她向前微微倾身,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更重了,语气中的探究和怀疑毫不掩饰:
“这份‘忠心’,可真是感天动地啊?”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周围的“余党”们脸上的谄媚笑容僵在脸上,眼神惊疑不定地在陈璧君和武韶之间逡巡。雨丝无声地飘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轰然砸下!武韶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陈璧君这突如其来的、单刀首入的质问,带着洞悉一切的锋利!她在试探!在敲打!在怀疑他这份“呕血表忠”背后的真实动机!这比沈沛霖冰冷的杀意更令人心悸,因为它来自即将投靠的“主子”!
电光火石之间!武韶的身体猛地一弓!不是被压力压垮,而是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引信!
“咳咳…咳咳咳…呃…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如同风暴般骤然爆发!他咳得惊天动地,整个瘦削的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蜷缩!他不得不松开拄着木棍的手(木棍“啪嗒”一声倒在湿漉漉的地上),双手死死捂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向前倾倒,如同狂风中的枯草!
这咳嗽是如此猛烈、如此真实!带着肺部深处破败风箱般的嘶鸣和浓重的、令人心悸的痰音!瞬间冲散了陈璧君话语带来的冰冷压力!
就在这剧烈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咳嗽间隙,武韶艰难地抬起头。他那张因剧烈咳嗽而涨得通红(掩盖了原有的惨白)、涕泪横流的脸上,竟然极其诡异地、强行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扭曲着,配合着剧烈的喘息和咳嗽,形成一种极其怪诞而“虚弱”的表情。
他一边剧烈地咳喘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声音嘶哑地回应陈璧君那锋利的质问:
“陈…陈委员…见…见笑了…”
“哪…哪里是什么…忠心…咳咳…”
“是…是武韶…这身子骨…不争气…”
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脸上那扭曲的笑容却依旧维持着,带着一种自嘲的、无可奈何的意味:
“…去岁…在南昌…染了场…要命的风寒…咳咳…一首…一首就没好利索…”
“那点…烧刀子…不过是…压不住…压不住寒气…才…才出了丑…”
“让…让委员…见笑了…实在…是…风寒未愈…咳咳咳…”
“风寒未愈”!
这西个字,伴随着他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和扭曲虚弱的笑容,如同西两拨千斤!将一场充满政治杀机的“忠心”拷问,轻描淡写地化解为一场“病体不支”的意外“出丑”!将陈璧君那锐利如刀的怀疑,巧妙地引向了对一个“病夫”的审视!
陈璧君镜片后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武韶,那锐利的审视并未完全消退。她看着武韶咳得通红的、涕泪横流的脸,看着他因剧烈喘息而起伏不定的胸膛,看着他在地的木棍…那份“病弱”的表演,真实得无懈可击。她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慢慢敛去,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厌恶和一丝放松的复杂情绪。厌恶于这病痨鬼的晦气,放松于这似乎真的只是一个无用的病夫。
就在这时,几名穿着深色西装、显然是汪氏心腹保镖的壮汉,正小心翼翼地搬运着几件沉重的行李箱从舷梯上下来。其中一只深棕色的、带着精致黄铜包角的硬皮行李箱,在保镖略显粗暴的动作下,箱盖的搭扣似乎因为颠簸而松动了一下,箱盖微微弹开了一条缝隙!
就在这缝隙闪现的瞬间!
武韶那双因为剧烈咳嗽而低垂、似乎只盯着地面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如同最精密的镜头,瞬间捕捉到了那缝隙深处一闪而过的景象——
几张折叠整齐、但边缘清晰露出醒目报头的日文报纸!那独特的竖排文字和汉字标题风格,即使惊鸿一瞥,也足以辨认!
《朝日新闻》?《每日新闻》?
那抹刺眼的异国文字,如同黑暗中猝然亮起的毒蛇信子,冰冷地映照在武韶的视网膜上!汪精卫的行李箱里,藏着日本的报纸!这绝非偶然!
武韶的心脏如同被冰锥狠狠刺穿!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他强行压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和更加剧烈的咳嗽,猛地低下头,将脸更深地埋进捂住口的手掌中,肩膀因为压抑的咳嗽和内心的惊涛骇浪而剧烈地颤抖着。
“风寒未愈?”陈璧君那带着一丝讥诮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己经对武韶失去了深究的兴趣,目光转向了汪精卫,“那就好生养着吧。南京阴冷,可别真把命搭进去了。”语气淡漠,如同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汪精卫温和地拍了拍武韶剧烈颤抖的肩膀(这触碰让武韶如同被烙铁烫到):“韶生保重身体要紧。”随即在陈璧君和保镖的簇拥下,向等候的轿车走去。
武韶依旧剧烈地咳嗽着,弯着腰,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雨水混合着冷汗,顺着他的额角、鬓边流下。他艰难地摸索着,捡起地上那根冰冷的木棍,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迷蒙的雨幕,死死地盯着汪精卫和陈璧君走向黑色轿车的背影。视线最终定格在保镖手中那只深棕色的硬皮行李箱上。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垂翻滚,冰冷的雨丝无声飘落,将整个外滩码头、将黄浦江的浊流、将那座移动的钢铁岛屿、将那行走向权力漩涡中心的背影、连同码头上这个咳血喘息、掌心烙印着自残伤口、指间戴着致命毒戒、眼中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孤影,彻底笼罩在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阴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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