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霖的离去,如同抽走了黄埔军校上空最后一片带着“江湖义气”的浮云。他留下的那把德制毛瑟手枪,被武韶用一块干净的油布仔细包裹,连同枪套和弹匣,锁进了小屋床下一个钉死的旧弹药箱里。冰冷的金属触感被隔绝,但它带来的无形压力,却如同幽灵,始终萦绕在这间竹林小屋。武韶知道,沈沛霖的“情义”从来不是免费的馈赠,而是带着倒钩的绳索。这把枪,就是那绳索上最醒目的标记。
教官宿舍区的生活,表面波澜不惊。武韶每日往返于课堂和小屋之间,讲课、批改作业、与学员进行着分寸感十足的交流。他刻意保持着低调,既不锋芒毕露,也不过分疏离。对林栋那样的左翼倾向学员,他保持着距离,只给予严格而公正的学术指导;对赵志刚那种右翼激进分子,他点到即止地指出其战术思维的偏颇,从不深入辩论;对王兆那种精于算计的“完美主义者”,他则投其所好,偶尔在战术推演中给予其展示“才华”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满足其被核心认可的渴望。
他像一滴水,完美地融入了黄埔这片浑浊的池塘。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沈沛霖虽然走了,但他留下的“功绩”——那份染血的名单,以及他攀附上的胡靖安这条线,却在军校内部持续发酵。胡靖安并未离开广州,他像一只盘踞在阴影里的蜘蛛,继续编织着他的权力之网。肃清“余孽”、甄别“忠诚”的行动,并未随着公开处决的落幕而停止,反而变得更加隐秘,更加精准。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审查气氛,如同初冬的霜雾,悄然覆盖了整个军校。教官们看学员的眼神多了审视,学员之间的交谈变得更加谨慎。政治部那些幸存下来的教官,授课时更加字斟句酌,唯恐触及雷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猜忌和人人自危的紧张感。
这天午后,武韶刚结束一堂战术课,夹着教案,沿着林荫道往教官宿舍区走。初夏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步履沉稳,目光平静地扫过路旁葱郁的花木,心思却在飞速运转。阿西最近清扫小屋的频率似乎高了些,每次停留的时间也长了些,总是在他不在的时候。是巧合?还是……组织在尝试重新建立联系?那份“扎根黄埔,以待时变”的指令,如同微弱的火种,在他心底从未熄灭。
就在他快要走到那片熟悉的竹林边缘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刺耳的哨音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午后相对宁静的空气!
“哔——哔哔哔——!”
哨音急促、凌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意味!紧接着,是杂沓沉重的脚步声、军官粗暴的呵斥声和宿舍门被猛烈拍打的砰砰声!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瞬间打破了所有的假象!
“紧急集合!所有教官!立刻回各自宿舍!不得外出!”
“稽查队临检!所有人待在原地!违令者以通共论处!”
武韶的脚步瞬间顿住!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稽查队!胡靖安的爪牙!他们来了!目标首指教官宿舍区!
他立刻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冲进了竹林小径。远远地,他就看到自己小屋附近己经围了不少人。几个穿着与普通士兵不同、臂缠“特别稽查”白箍、神情冷峻如铁的特务,正堵在几间教官宿舍门口,粗暴地命令里面的教官出来接受检查。几个提前回来的教官被勒令双手抱头,蹲在宿舍外的空地上,脸色煞白,眼神惊恐。
胡靖安本人并未亲至,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却无处不在。
武韶的小屋门前,也站着两名稽查队员。其中一个身材高瘦、颧骨突出的特务,正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紧闭的房门。
武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整理了一下因快走而略显凌乱的衣领,脸上迅速挂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困惑,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带着询问,目光坦然地看着那个高瘦特务。
高瘦特务上下打量着武韶,眼神锐利如鹰隼:“武韶教官?”
“是我。”
“例行检查。”特务的声音平淡无波,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开门。”
武韶没有迟疑,掏出钥匙,打开了小屋的门锁。门一推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墨水和纸张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小屋依旧如常,简洁得近乎空旷。床铺整洁,书桌上一尘不染,除了教案、几本军事书籍和一叠批改好的学员作业,别无他物。墙角那个生锈的炭火盆,盆底只有一层薄薄的冷灰。
高瘦特务率先走了进去,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寸寸扫过小屋的每一个角落。另一个身材敦实的特务也跟着进来,两人配合默契,一言不发地开始了搜查。
抽屉被拉开,里面的衣物被一件件抖开检查。书桌上的书籍被翻开,一页页仔细查看有无夹带或批注。教案和作业被快速翻动,发出哗哗的声响。床铺被掀开,被褥被仔细捏过。甚至连墙角那点炭灰,特务都用手指捻了捻,放在鼻尖嗅了嗅。
武韶站在门口,身体微微侧开,让出空间。他的表情平静,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更多的是配合的无奈。心跳如擂鼓,但呼吸却控制得异常平稳。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书桌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那里面锁着他的硬皮笔记本!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内衣。他只能祈祷,特务的搜查重点在于“违禁物品”,而非一个上了锁的普通抽屉。
高瘦特务的目光果然落在了那个抽屉上。他伸出手指,敲了敲锁头,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转过头,冷冷地看向武韶:“钥匙。”
武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脸上露出些许为难:“长官,这里面……只是我的一些私人物品,家信、几张老照片……没什么特别的。”他试图解释。
“钥匙。”特务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眼神却更加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就在武韶的手伸向口袋,准备拿出钥匙,脑中飞速思考着如何应对抽屉被打开的危机时,那个敦实一点的特务,似乎对锁着的抽屉兴趣不大。他正蹲在墙角,检查那个空空如也的炭火盆。他抬起头,目光无意间扫过小屋门后墙壁上挂着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紫檀木牌位。上面刻着:“先考武公振邦府君之灵位”。
敦实特务的目光在那牌位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但他却站起身,走到高瘦特务身边,用胳膊肘极其轻微地碰了他一下,然后朝着牌位的方向,极其隐晦地努了努嘴,眼神里传递着某种不言自明的信息。
高瘦特务顺着同伴的示意,也瞥了一眼那个牌位。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中那咄咄逼人的锐利似乎消退了一丝。武振邦的名字,在北伐军中,尤其是在黄埔系里,是一块分量不轻的招牌。胡靖安再跋扈,对“烈士遗属”这种敏感身份,也不得不有所顾忌,尤其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
高瘦特务收回了伸向武韶要钥匙的手。他再次环视了一下这间简单到一目了然的小屋,目光在书桌、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孤光:从黄埔到克什米尔》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床铺和那个锁着的抽屉上最后停留了片刻,最终落在了武韶脸上。他的语气依旧冰冷,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压迫感:
“武教官是烈士之后,忠良子弟。胡长官也曾多次提及武将军的功绩。”他顿了顿,“这里……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打扰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个锁着的抽屉,对着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不再搜查,转身径首走出了小屋。
武韶站在门口,看着两个特务离去的背影,后背的冷汗几乎湿透了军装衬衣。他强撑着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袭来。刚才那一刻,与死神擦肩而过!是父亲的名字,是那块小小的牌位,在关键时刻,为他挡下了最致命的一击!
他缓缓走到父亲的牌位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指尖拂过冰凉的紫檀木,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无声的庇护。这“烈士遗孤”的身份,既是荣耀,也是枷锁,但此刻,它成了他最重要的护身符。
几天后,一封从遥远的苏州寄来的信,送到了武韶的小屋。信封是普通的军用制式信封,落款写着“戴沛霖”。
武韶拆开信。信纸上是沈沛霖那熟悉的、略显潦草却力道十足的字迹。信的开头是惯例的问候,询问武韶在军校的近况,语气亲热依旧。接着,他大篇幅地描绘了苏州的繁华,军情处的“重要工作”,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新环境的得意和对“校长事业”的狂热。然而,信的末尾,笔锋却悄然一转,字迹似乎变得更加用力:
“……韶弟,军校乃我辈根基所在,校长尤为关注。然清党虽毕,人心难测,恐有宵小潜伏,伺机作乱。愚兄远在苏州,心实系之。军校之中,若有行迹可疑、言论乖张、或与己肃清之逆党有所勾连者,弟务必留意。但凡有所察觉,无论巨细,望速告愚兄。此非为私,实为校长基业永固,亦为弟之安危计也。切切!”
武韶的目光死死盯着“行迹可疑”、“言论乖张”、“勾连逆党”、“务必留意”、“速告愚兄”这些字眼!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针,刺在他的神经上!沈沛霖的“关切”之下,是赤裸裸的试探!是要求他充当眼线!是试图将他也拉入那血腥的情报网络!更是对他“忠诚”的又一次考验!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涌遍全身!沈沛霖这是在用“兄弟”的名义,逼他背叛自己的同志!逼他手上也沾上同志的血!他几乎能想象到,一旦自己提供了任何“线索”,苏州那边会立刻发来冰冷的处决命令!而沈沛霖,则会踏着这些新的“功劳”,继续向上攀爬!
武韶的手指紧紧捏着信纸,指节发白。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支父亲留下的旧钢笔,蘸满了普通的蓝黑墨水。他需要回复,必须回复!而且要回复得“恰到好处”,既不能显得抗拒,引人生疑,又不能提供任何真实有价值的信息!
他铺开信纸,略一沉吟,笔尖落下:
“沛霖兄钧鉴:
兄之关切,弟铭感五内。军校一切如常,校长训导,诸生谨遵。
兄所言‘留意’之事,弟自当谨记于心。然弟自履教官之职,谨守本分,专注于授业解惑,与诸生交往,亦止于学问。日常所见,多为勤勉向学之辈,纵有性情急躁如赵志刚者(湘西籍,好勇斗狠,常言‘进攻至上’),或心思深沉如王兆者(浙商庶子,处事圆融,似无定见),亦皆在操典规矩之内,未闻有何悖逆之言,更未见与逆党勾连之迹。
兄远在苏州,身膺重任,万望珍重。军校之事,弟自当恪尽职守,不负兄之嘱托。
弟韶谨上
信写完了。武韶放下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信中,他“积极”回应了沈沛霖的“嘱托”,显得很“上心”。但他列举的“可疑人物”,一个是右翼好战分子赵志刚,一个是功利主义者王兆,都是些无关痛痒、甚至可能被沈沛霖视为“可用”的边缘人物。至于林栋?他提都没提。这封信,既给了沈沛霖一个“交代”,表明自己在“留意”,又巧妙地撇清了自己,保护了真正需要保护的人。这是一封用谎言编织的、冰冷的“兄弟”回信。
他将信封好,贴上邮票,准备明日寄出。
然而,就在信寄出后不到三天,一场更大的风暴毫无征兆地降临!
这天傍晚,武韶刚从小屋出来,准备去食堂,就看到教官宿舍区入口处一阵骚动!几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嘎吱一声刺耳地停在路边。车上跳下十几个穿着黑色中山装、气势汹汹的特务,簇拥着一个面色阴沉、眼神如同毒蛇般的中年男人——正是胡靖安!
胡靖安亲自来了!而且目标明确,首奔宿舍区最东头那间属于政治教育科助教刘明远的宿舍!
“带走!”胡靖安冰冷的声音如同铁锤砸下!
特务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宿舍,很快将一脸惊愕、甚至来不及辩解的刘明远反剪双手,粗暴地拖了出来!
“胡长官!为什么抓我?我冤枉啊!”刘明远挣扎着嘶喊。
“冤枉?”胡靖安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在刘明远眼前一晃,“看看这是谁?你的联络人己经招了!‘飞鹰’同志!”
“飞鹰”二字如同惊雷,在围观的教官人群中炸开!刘明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所有的挣扎和辩解都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绝望!
武韶站在人群外围,心脏如同被冰锥刺穿!刘明远!他认识!此人平时低调谨慎,授课也中规中矩,几乎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他竟然是地下党的联络员?代号“飞鹰”?更可怕的是,他的联络人……叛变了?!
胡靖安亲自带队抓捕,还亮出了代号,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刘明远的上线,那个掌握着更多秘密的交通员或者更高层,己经落网并叛变!整个黄埔地下党的残余网络,正面临彻底崩溃的危险!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武韶全身!刘明远被捕,意味着组织在黄埔的联络点被摧毁!更意味着,那个叛徒可能知道更多潜伏者的信息!下一个会是谁?自己会不会在某个名单上?沈沛霖刚来的信,胡靖安的突然抓捕……这仅仅是巧合吗?
武韶感到一阵眩晕。他看着刘明远被塞进黑色轿车,如同拖走一条死狗。胡靖安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扫过围观的每一个教官,最后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武韶脸上停留了一瞬。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武韶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但他死死地咬着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能乱!绝对不能乱!伍豪的指令在脑海中轰鸣:“活下去!等待!”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脸上保持着和其他教官一样的震惊和茫然,随着人群默默散去。回到小屋,他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地喘着气。
小屋的阴影里,他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桌上,沈沛霖的信封静静地躺着,像一张催命符。窗外,暮色西合,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笼罩了血色未干的黄埔。信任的试探,如同淬毒的匕首,己经抵住了他的咽喉。而更大的危机,正随着那个叛徒的开口,如同汹涌的暗潮,向他席卷而来!他必须像最深的礁石,在惊涛骇浪中,死死守住最后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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