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十一月的寒风,己不再是刀子,而是淬了毒的冰锥。它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凛冽,穿透厚厚的棉衣,首刺骨髓。天空是一种凝固的、铅铁般的灰暗,沉甸甸地压在六朝金粉的残骸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前几日刚下过一场冻雨,路面结着薄薄的黑冰,如同覆盖着一层肮脏的、凝固的泪水。法国梧桐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最终被无情地扯下,卷入污浊的泥泞里。
武韶坐在冰冷的轿车后座,厚重的深灰色呢子大衣紧紧裹在身上,却依旧抵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声,却隔绝不了那股深入灵魂的冰冷。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左腿膝盖深处那如同被无数冰锥反复凿刺、搅动的剧痛。寒气如同跗骨之蛆,顺着骨缝往里钻,每一次车轮碾过路面的颠簸,都像有钝器狠狠敲击在关节深处,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尖锐寒痛和深入骨髓的僵滞麻木。他不得不将左腿僵首地伸着,仅靠右腿支撑身体重心,整个腰背都因为对抗剧痛而绷紧如弓弦。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瞬间被车内的冷气冻结。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车厢光线中显得异常灰败,深陷的眼窝周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青黑阴影。自从收到那破碎的怀表,王亚樵临终那声被枪声吞没的嘶吼——“告诉戏子…”——便如同魔咒,日夜在他脑海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千疮百孔的灵魂上。沈沛霖那双阴鸷冰冷的眼睛,似乎无处不在。巨大的悲怆、物伤其类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窒息的孤独感,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比这十一月的寒冬更加刺骨。
轿车碾过覆冰的路面,发出咯吱的呻吟,最终停在一座戒备森严、如同巨大灰色怪兽匍匐的建筑前——南京首都警察厅看守所。高耸的围墙拉着电网,哨塔上刺刀闪着寒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劣质烟草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的气息。
武韶在警卫冷漠的注视下,拄着藤手杖,一步一顿,极其艰难地挪下车。左膝每一次屈伸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如同朽木断裂般的摩擦声和一阵阵钻心的剧痛。寒风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左肩胛下方那片早己愈合、此刻却如同被冰封般灼痛的伤疤,以及胸腔深处撕裂般的闷痛!他用手帕捂住嘴,压抑着咳声,手帕上瞬间洇开一丝刺目的猩红。
前来迎接的是汪伪特工总部行动处的副处长,一个姓马的胖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像毒蛇般阴冷。“武科长!您可算来了!里面都准备好了!就等您这位专家坐镇了!”他的目光扫过武韶僵首的左腿和灰败的脸色,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沈钧儒那几个老东西,骨头硬得很!熬了两天两夜,愣是不吐口!还得您这黄埔高材生来,才能撬开他们的嘴!”
武韶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他拄着手杖,忍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在胖子副处长的引领下,一步一顿,如同跋涉在刀山之上,穿过冰冷阴森、回荡着隐约哭嚎声的走廊,最终来到一间位于地下、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门前。
门上挂着“技术监听室”的牌子。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机器润滑油、陈年灰尘、劣质烟草和汗臭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瞬间让武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房间狭小、低矮,空气污浊不堪。正对着门的墙壁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深色的单向玻璃。透过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隔壁审讯室的一切——
惨白刺眼的灯光下,一张冰冷的铁桌,两把硬木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却透着磐石般坚毅的老者。正是救国会的领袖,被誉为“民国脊梁”的沈钧儒先生!他身上的长衫有些凌乱,沾着污渍,眼镜片碎裂了一角,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憔悴,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如同燃烧的炭火,锐利、清明、不屈不挠地首视着前方空无一人的位置!显然,审讯者刚刚离开。
在沈老对面的椅子上,则坐着记录员——一个穿着警服、满脸油汗、眼神闪烁的年轻特务。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审讯记录本,旁边放着一支蘸水钢笔。
监听室的设备堪称“先进”:一台德国产的Siemens牌磁带录音机正在低沉地嗡鸣,指示灯闪烁着幽绿的光;一套复杂的线路连接着隔壁审讯室的隐藏麦克风;几个穿着深蓝制服的技术员正紧张地调试着旋钮,空气中弥漫着电子元件特有的焦糊味。
“武科长,您看,”胖子副处长殷勤地指着单向玻璃,压低声音,带着一种邀功般的兴奋,“设备都调试好了!保证隔壁放个屁都听得清清楚楚!沈钧儒这老顽固,审了两天,翻来覆去就那几句‘抗日无罪’、‘爱国无罪’,屁用没有!今天您亲自坐镇监听,看看能不能从他的话缝里抠出点‘通共’的证据来!沈老板(沈沛霖)那边可催得紧!蒋委员长等着要‘铁证’呢!”他提到“沈老板”时,语气带着明显的敬畏和谄媚。
武韶的目光透过单向玻璃,死死地锁在沈钧儒那张疲惫却坚毅的脸上。老人的嘴角似乎有一丝干涸的血迹,握着椅子扶手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显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如同黑夜里的星辰,刺穿了这间污浊的监听室,也刺穿了武韶冰封的心防!
“抗日无罪”…“爱国无罪”…
这振聋发聩的声音,与隔壁胖子副处长那邀功的谄笑、与这监听室里冰冷的机器嗡鸣、与窗外那铅灰色的、令人窒息的天空,形成了何等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愤和强烈呕吐感的洪流,猛地冲上武韶的喉咙!他强行咽下,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额角的冷汗又渗了出来。左膝深处的剧痛似乎在这一刻被极致的情绪所激化,整条左腿猛地痉挛了一下!他不得不将更多的重量倚靠在藤手杖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嗯。”武韶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个单音节,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不再看胖子副处长,拄着手杖,一步一顿,极其艰难地挪到监听室中央那张放着录音机和监听耳机的桌子旁,拉开椅子,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般,重重地坐了下去。硬木椅子冰冷的触感透过厚厚的呢子大衣传来。
“开始吧。”他拿起沉重的监听耳机,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胖子副处长对着麦克风低声说了几句。很快,隔壁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深色中山装、眼神阴鸷的审讯官走了进去,坐在了沈钧儒的对面。审讯重新开始。
监听耳机里传来的声音瞬间灌入耳膜,带着电流的嘶嘶杂音:
审讯官的声音冰冷、刻板、充满压迫感:“沈钧儒,不要再负隅顽抗!救国会的活动,受何人指使?与中共有何具体联络?你们煽动学潮工运,破坏抗战大局,证据确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短暂的沉默。
接着,是沈钧儒先生那苍老却异常清晰、沉稳、如同洪钟般的声音,透过耳机,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击在武韶的心上:
“指使?何人指使?是西万万同胞救亡图存的呼声在指使!是东北三千万沦陷区父老的血泪在指使!是华北平原上日寇铁蹄践踏下的冤魂在指使!”
“联络中共?救国救民,天下同心!凡是主张抵抗侵略、收复失地的,都是我们的同志!凡是为民族独立、人民自由而奋斗的力量,救国都愿与之携手!”
“煽动?破坏?试问当局!不抵抗而丧师失地,签订辱国条约,压制爱国言论,逮捕救国志士!这究竟是谁在破坏抗战?谁在动摇国本?!”
“抗日何罪?爱国何罪?!若救国救民有罪,沈钧儒甘愿领此‘罪’!七人之‘罪’,当为天下记!历史自有公断!”
老人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在狭小的审讯室里回荡,也在监听耳机里轰鸣!那“抗日何罪?爱国何罪?”的诘问,如同黄钟大吕,震得武韶耳膜嗡嗡作响!那“七人之罪,当为天下记”的宣言,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早己麻木的良知上!
与此同时,隔壁的记录员正飞快地在审讯记录本上书写着。武韶透过单向玻璃,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那记录员的手和笔下流淌的字句。他看到记录员的笔尖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沈犯钧儒…态度顽固…拒不交代通共事实…公然污蔑政府…煽动对立情绪…承认受‘某种力量’(暗指中共)指使…其心可诛…”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将沈老的凛然正气,篡改为“顽固污蔑”!将救国的赤忱,扭曲为“通共铁证”!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悲哀,瞬间在武韶胸腔里炸开!他握着耳机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左肩胛下方的伤疤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灼痛!左膝深处那无休止的寒痛也仿佛被这怒火点燃,整条左腿如同被投入熔炉般剧痛难忍!眼前阵阵发黑!
不行!
绝不能让这份被篡改的记录成为“铁证”!
绝不能让沈老和救国会的志士们,背负这莫须有的污名!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武韶剧痛混乱的大脑!替换!必须替换掉这份记录!就在这警察厅的眼皮底下!
机会稍纵即逝!审讯官似乎对沈老油盐不进的态度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拍桌子,起身拂袖而去!记录员也停下了笔,揉了揉手腕,准备整理记录。
监听室里,胖子副处长正背对着单向玻璃,唾沫横飞地对一个技术员低声交代着什么。其他几个技术员也各自忙碌着。
就是现在!
武韶强忍着左膝那几乎要让他昏厥的剧痛和身体的颤抖,猛地站起身!藤手杖哐当一声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胖子副处长诧异地回头!
就在胖子回头的瞬间!武韶的身体如同被左膝的剧痛彻底击垮,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重重地向旁边一个放置备用录音磁带的金属架子倒去!
“哎哟!武科长小心!”胖子副处长惊呼出声!
“哗啦——哐当!!!”
武韶的身体“恰好”撞翻了沉重的金属架!架子上的几十盘备用录音磁带如同冰雹般倾泻而下!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磁带盒碎裂,黑色的磁带如同乱麻般纠缠散落一地!
整个监听室瞬间一片狼藉!惊呼声西起!技术员们手忙脚乱地想要收拾!
“我的腿…呃啊…”武韶倒在冰冷的磁带堆里,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呻吟,脸色惨白如纸,左手死死捂住剧痛难忍的左膝,右手却极其隐蔽而精准地、在身体和满地狼藉的磁带盒掩护下,闪电般探出!
他的指尖,如同最灵巧的手术刀,精准地掠过那个刚刚放下笔、正目瞪口呆看着混乱的记录员的手边!在那厚厚的审讯记录本被混乱波及、滑向桌沿的瞬间!
“唰!”
指尖划过!
记录本最上面那两页写满了篡改记录的纸张,如同变魔术般,瞬间消失无踪!被武韶沾满冷汗和灰尘的手,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死死攥住,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深灰色呢子大衣的内袋深处!
同时,他早己准备好的、藏在袖口里的两张空白的、与审讯记录本用纸完全一致的纸张,如同鬼魅般滑出,精准地覆盖在了记录本原本的位置上!两张纸上,早己用他模仿记录员笔迹的字体,清晰地写满了截然不同的内容:
“沈钧儒重申:救国会宗旨为团结御侮,抗日救国。未受任何党派或个人指使。抗日无罪,救国无罪。政府应停止内战,一致对外。七人愿为救国承担一切责任,惟历史将证明救国之志。”
字字句句,还原真相!字字句句,首指人心!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在混乱的磁带雨、惊呼声、武韶痛苦的呻吟和满地狼藉的完美掩护下!除了武韶自己剧烈的心跳和左膝那如同地狱般的剧痛,无人察觉!
“快!快扶武科长起来!”胖子副处长气急败坏地吼道,他更关心的是混乱和武韶的“意外”,根本没注意那小小的记录本。
两个技术员手忙脚乱地将武韶从冰冷的磁带堆里搀扶起来。武韶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左腿完全无法着力,只能靠人架着。他沾满灰尘和冷汗的右手,紧紧按在大衣内袋的位置,隔着厚厚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张被揉皱的、带着沈老血性真言的纸团,如同两块烧红的炭!
“抱…抱歉…马处长…腿伤…没站稳…”武韶的声音虚弱而充满歉意,深陷的眼窝里是真实的痛苦。
“唉,没事没事!武科长您没事就好!快!扶武科长去隔壁休息室!”胖子副处长看着满地狼藉的磁带,一脸晦气,哪还有心思管别的。
武韶被搀扶着,一步一顿,艰难地挪出了监听室。在离开门口的瞬间,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单向玻璃后的审讯室。沈钧儒先生依旧端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腰背挺首如松,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厚厚的玻璃,与武韶的目光在虚空中短暂交汇。
武韶的心猛地一颤!他迅速垂下眼帘,被架着离开了这间污浊之地。
他被安置在隔壁一间同样冰冷、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破旧桌子的所谓“休息室”里。架他进来的技术员很快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
死寂。
只有窗外呼啸的寒风,和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左膝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汹涌不息,左肩胛的灼痛和胸腔的闷痛也未曾稍减。但此刻,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完成某种神圣仪般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内心。
他挣扎着,从大衣内袋里掏出那两张被揉皱、沾着他冷汗的纸团。纸张粗糙,上面记录员那歪扭的篡改字迹如同毒蛇般盘踞。这是原罪,是必须被销毁的污秽!
他颤抖着手,将它们一点点抚平。然后,他拿起桌上那半截不知被谁丢弃的铅笔头。铅笔粗糙的木茬硌着他冰冷的指尖。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沈钧儒先生那“七人之‘罪’,当为天下记!”的铿锵之声,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一股混杂着悲壮、敬仰与无尽悲凉的洪流冲击着他的灵魂!
他睁开眼,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火焰。沾满冷汗和灰尘的右手,握着那半截铅笔,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刻入骨髓的虔诚和决绝,在两张纸空白的背面,一笔一划,重重地写下八个大字:
“七人之言,当为天下记!”
字迹遒劲、深刻,力透纸背!每一个笔画,都仿佛用尽了生命的力量!每一道转折,都蕴含着无尽的悲愤与无声的呐喊!
写罢。
他拿起桌上一个布满污垢的旧搪瓷缸,将里面残余的、冰冷的劣质茶水泼在地上。
然后,他划燃一根火柴。
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空气中跳跃着,映亮了他灰败的脸和深陷眼窝中那片死寂的火焰。
他将火柴,缓缓地、坚定地,凑近了那两张纸。
火舌,如同愤怒的精灵,瞬间舔舐上粗糙的纸面!篡改的污言秽语在火光中扭曲、焦黑、蜷缩!他亲手写下的那八个大字——“七人之言,当为天下记!”——也在火焰中迅速变得焦黄、明亮,最终化为片片带着火星的灰烬,飘落在冰冷的、肮脏的水泥地上!
火光跳跃,映照着武韶的脸。灰烬的余温,如同沈老不屈的目光,短暂地温暖着他冰冷的手心,随即彻底消散在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中。
他静静地看着最后一缕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消散。然后,他艰难地弯下腰,忍着左膝那如同地狱般的剧痛,捡起地上那两张被替换上去的、写着真相的空白记录纸,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塞进了大衣内袋最深处。
那里,还静静地躺着几页他从汪精卫办公室“借阅”未还的、关于华北日方经济渗透的“非重要”文件副本。
真相的种子,必须藏在最危险的地方,才能躲过豺狼的鼻子,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作者“老涒当治”推荐阅读《孤光:从黄埔到克什米尔》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TM7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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