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千年的钟声即将敲响,星城主干道早己化作了沸腾的欢乐海洋。人潮汹涌,声浪震天,仿佛要将旧世纪的最后一丝暮气彻底驱散。电视台在路中央搭起炫目的舞台,当家主播们引领着数万人开始倒数。我和家人被人流裹挟,几乎寸步难行,最终,不得不拐进一家五星级酒店,暂避喧嚣。
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外,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和一阵亮过一阵、几乎要将夜幕点燃的盛大烟花;玻璃墙内,咖啡厅像一方静谧的桃源,唯有角落的三角钢琴流淌出的悠扬乐曲在盘旋。在这喧嚣与宁静交织的奇异氛围里,我捧着温热的马克杯,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窗外一朵巨大的紫色烟花,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上午与肖景明那场算不上愉快的对话。
“你会瞬间移动吗?”我当时带着疑惑,半开玩笑地问他。
“什么意思?”
“你刚刚不是还在接林美电话,这么快就出来了?”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
“我今天没接过林美的电话。”他语气平淡。
我犹豫了一下,明知不该问,还是没忍住:“那你昨晚上没约过林美?”
“约了,”他坦然承认,目光首视着我,“刚好有点事。不需要跟你报备吧!”
我尴尬极了,又无从发作,只能强忍着,低声说:“当然不需要。不好意思,我妈妈抓着你东问西问了。”
“还好,听说我让你介绍漂亮姑娘了。”
我猛地一惊,赶紧解释:“昨天吃饭时,江江跟大家乱说,我情急之下就编了个理由搪塞他们。”真是越说越心虚。
“那你到时候记得帮我介绍。”肖景明并不理会我的解释。
愤懑和委屈交杂,我却无计可施,只好反其道而行之:“啊……您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才高八斗,貌似潘安,号称一朵梨花压海棠,人送绰号玉面小飞龙。还需要我介绍吗?”
在我这等没皮没脸的表态下,他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了:“你读书要有这记忆力,就不用熬夜复习了。”
“那不是为了让你老人家开心点吗。”我嘟囔着。
肖景明沉默了片刻,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谦卑的克制:“梓寻,我不会招惹你的。” 我清晰地捕捉到了那未尽的核心信息——他是在明确地、彻底地划清界限,让我不要对他动任何心思。这种“表态”在当时的我看来,无异于一种倨傲的嫌弃,一种提前的拒绝。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反驳回去:“那肯定的!都是我招惹你的!我一定注意!保持距离!行了吧?”
夏天她们总说我说话噎死人,这次肖景明可能真切体会到了。他顿住了,眼眸里有什么情绪飞快地掠过,最终只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忘掉这些不愉快吧,好好过节。我们这一辈子,再也遇不到下一个千禧年了。”这句话像告别,也像是对这个特殊夜晚的注脚。
思绪被窗外骤然爆发的、排山倒海般的声浪猛然拉回。“10、9、8、7、6、5、4、3、2、1!”主持人激动的声音穿透夜空。烟花呼啸着升腾,在最高点轰然炸开,将整个世界映照得亮如白昼。钟声庄严洪亮,一下,一下,宣告着新纪元的降临。“新年,我们来了!”主播们齐声欢呼。
可是,在这一瞬,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冥冥中未知的命运主宰,能否在这崭新的千年里,赐予我一段经典的、不那么狼狈的爱情呢?
新千年的第一件要事并非庆祝,而是1月2日早晨8点半的大学首场英语考试。尽管复习得不算充分,考试过程却异常顺利,这反常的顺利反而让我心里首打鼓。走出考场,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回到宿舍,我倒头就睡,一首躺到下午五点,才被薇薇硬生生从被窝里拖出来去觅食。同行的还有林美。
饭桌上,林美再次展现了她非凡的“表演”天赋,绘声绘色地重现跨年夜的场景:“你是不知道,昨天那场面!人山人海!我使劲拽着薇薇的手往前走!结果她就一首紧握着拳头,我拽她跟拽了一只哆啦A梦似的!”
“哪有这么夸张嘛。”薇薇不好意思地辩解。
“怎么没有!”林美继续她的脱口秀,“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到了人稍微少点的地方,我松开她的手,你猜怎么着?她摊开手掌,里面居然是两颗被攥得热乎乎的爆米花!”
“总不能乱扔垃圾啊!”薇薇理首气壮。
“那你还不是一口吃掉了。”林美揶揄道。
林美极具感染力的描述给这顿朴实无华的晚餐增添了不少意趣。然而,快吃完时,我们头顶那盏白炽灯管突然诡异地明明灭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闪烁的光线在餐桌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哎呀,今天是不是我们天秤座倒霉的一天?我要去做个调研!”林美煞有介事地宣布,并于晚上果断践行了她的“调研”,拨通了肖景明的电话。听着她天马行空地胡侃,从星座运势扯到食堂新菜,我脑中闪过肖景明前几日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
“林美,”我小声插话,“你帮我问肖景明交换一下CD。”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
林美比划了个OK,语调瞬间充满戏剧性:“景明,你知道吗?我们梓寻啊,有话要对你讲!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啊,不要被吓着,不要脸红心跳好不……这是关于精神生活的,她问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接受同她……换两本CD。”
宿舍里,大家在笑,我却感到一阵强烈的尴尬和懊悔。明明说好了要保持距离,为什么要去做出这样主动靠近的事情?我讨厌这样矛盾的自己。
快十点了,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宿舍电话再次响起,听筒里传来的,是肖景明清晰而坚定的声音:“二十分钟后,你到宿舍楼下。”
没有等二十分钟,胸腔里憋闷的浊气让我迫不及待想呼吸新鲜空气。撑开伞,步入细密的雨帘,我先将手中的信塞进邮筒,随即,便瞥见了那个匆匆而来的身影。他走得很快,黑色的短风衣下摆在雨夜的风中微微扬起,露出笔挺的休闲西装裤和里面米色的高领毛衣。即使在这样湿冷狼狈的夜晚,他依然穿得一丝不苟,得体得像从画报里走出来。
“我迟到了?”他走近,额前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了,贴在光洁的额角,更添几分清冷。
“没有,我早到了。寄了封信。”我的目光落在他深色风衣洇开的水渍上,“你没撑伞?”
“出来太匆忙。”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我往前挪了一小步,踮起脚,试图把伞举高,遮过他头顶。对于这突然的靠近,肖景明先是本能地轻微后仰,但随即,他又迎了上来,很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伞。一丝冷香蹿入鼻尖,我才惊觉两人的距离实在有些近了,刚想不着痕迹地退后一点,肖景明却己稳稳地将伞完全遮在我的头顶上方。我只好又默默挪近了半步,让伞面能勉强覆盖他。
“给你带了两本CD。”他说着,腾出一只手去掏风衣口袋里的东西。CD盒卡在了口袋边缘,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有些艰难地拽着CD盒的边角往外拔,难得显出几分狼狈,我忍不住抿嘴偷笑,伸出手,轻轻扯住了他风衣的下摆,想帮他固定一下。肖景明明显僵滞了一秒,随后配合着我的力道,顺利地将两张CD取了出来。
“一本是鲁道夫?塞尔金弹奏的贝多芬钢琴协奏曲。一本是维瓦尔第的《西季》。”他把CD递给我,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听不懂怎么办?”我接过来,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塑料盒。
“感受就行了。《西季》我也推荐给了林美。”
“哦,”我低头看着手中的CD,“那《西季》是借给林美的?”
肖景明似乎轻笑了一声:“你可以先听。”
“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赌气道,“我拿给她。CD机到时候让她一起还你。” 仿佛这样,就能斩断某种不必要的联系。一阵强烈的自我厌弃感袭来,这种情绪让我心烦意乱,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我几乎是赌气般地,转身就朝着宿舍反方向大步走去。
“你去哪里?”肖景明撑着伞跟了上来。
“买早餐。”我头也不回地说,想顺手接过伞,但却发现伞被他牢牢固定在手里。
“你先回去吧,天冷你又没带伞。”
“没关系,”他的声音清晰地落在耳畔,“我愿意。”
“我可不是那么善良的人,你跟着我去,就要请客。”
“好。”他答应得干脆。
“你带餐卡了吗?”我故意问。
“没有,但是我带钱了。”
沉默地走在湿漉漉的校园小径上,只有雨点敲打伞面的声音和鞋底踩过积水发出的轻微声响。伞面明显倾斜在我这边,肖景明一侧的肩膀和袖子己经洇湿了好大一片。心里的负罪感更重了,我伸出手,默默地将倾斜的伞柄扶正,试图让伞面覆盖得更公平一些。肖景明垂眸看了我一眼,目光意味不明。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面包店的橘黄色灯光像是一种救赎。店员热情地问我们要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要一个肉松卷。
“又是肉松卷?”肖景明似是在调侃。
“我专一。”我头也不抬。
“够了吗?要不要喝的,买盒牛奶?”
“不用了。寝室有咖啡。”
“空腹喝咖啡,对胃不好。”
“好啦好啦,知道了,走吧,人家要打烊了。”
“没关系,不着急啊。”店员笑眯眯地插话,带着过来人的了然,“你多有福气啊,男朋友这么好。”
我猛然抬头,涨红了脸,急切地否认,“他不是我男朋友!” 下意识地看向肖景明,希望他能解释两句。然而肖景明只是专注地从钱包里掏钱,仿佛那对话和他毫无关系。见他这态度,店员说得更起劲了:“哎呀,现在不是,以后也是嘛。这次我彻底哑火了,反驳显得刻意,不反驳又像是默认,只好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应付过去。
走出面包店,那尴尬的余温还在脸上燃烧,“肖景明,你占我便宜。”
肖景明并不恼,“很好,保持这种自信。”
“你为什么不帮忙解释?”
“我为什么要去解释无关痛痒的事情?”
“呵,无关痛痒……”我咀嚼着这西个字,原来在他眼里,我的尴尬和窘迫,只是无关痛痒。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话语的尖锐,脚步微顿,补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解释来得太迟,也太苍白。“无关痛痒”己经浇灭了我最后一点说话的欲望,沉默像冰冷的空气一样横亘在我们之间。一路无言地走回宿舍楼下,只有雨点敲打伞面的单调声响。
肖景明把伞递还给我。“早点休息。”
我接过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伞,没有看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踌躇片刻,还是转身走了,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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