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母的车停在老巷口时，沈曼正站在 “曼庐” 的木牌下摘晒干的莲蓬。灰蓝色棉麻旗袍的下摆沾着点泥土，她却浑不在意，看见顾母下车，笑着举起莲蓬晃了晃：“刚从湖里摘的，剥了莲心煮茶正好。”
画室比顾母想象的更小，却收拾得雅致。墙上挂满学员的画作，大多是些牡丹、山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拙朴。靠窗的画架上绷着块半完成的画布，颜料还没干透，画的是片落雪的老巷，屋檐下悬着串红灯笼，在皑皑白雪里透着点倔强的暖。
“随便坐。” 沈曼给她倒了杯梅子酒，琥珀色的酒液里浮着颗青梅，“前阵子腌的，尝尝？”
顾母接过酒杯，目光却被墙角那幅蒙着防尘布的画吸引。布面上隐约能看出是片金色的麦田，笔触张扬得与画室的沉静格格不入。
“那是……”
沈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指尖着酒杯边缘，笑容淡了些：“年轻时画的，丢人现眼的东西。”
“我能看看吗？” 顾母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沈曼沉默片刻，走过去掀开了防尘布。
画布上的麦田在阳光下翻滚着金浪，穿白裙子的少女坐在麦垛上，怀里抱着画板，身边的青年正低头吻她的发顶。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几乎要融进那片灿烂的金色里。笔触里的热烈像要溢出来，连空气都仿佛带着麦香的甜。
“画得真好。” 顾母的指尖轻轻划过画布边缘，“这是……”
“我和他。” 沈曼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画里的人，“二十岁那年，在普罗旺斯。”
她拿起画前的小板凳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褪色的木缝，原本端庄的眉眼渐渐笼上一层伤感。
“我十五岁拿全国美术金奖，所有人都说我是天才。” 她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里盛着苦涩，“那时候觉得画画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事，首到遇见他。”
青年是她的师兄，家里做生意的，温文尔雅，会在她熬夜画画时悄悄递上热牛奶，会把她的画小心翼翼地收进樟木箱。
“他说要带我去看梵高笔下的麦田，说那里的阳光能治愈所有不开心。” 沈曼的指尖在画里青年的脸上轻轻点了点，“我就真的跟他走了，瞒着家里，揣着我的画笔和他给的戒指，在戴高乐机场哭着给我爸打了最后一个电话。”
顾母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杯壁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她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样，不顾父母反对嫁给顾晏辰父亲，以为爱情能抵挡一切。
“刚开始真的很好。” 沈曼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怀念的恍惚，“我们在蒙马特租了间阁楼，他找了份翻译的工作，我就在家画画。他每天回来都会带束向日葵，插在玻璃瓶里，说要让我的画里永远有阳光。”
她低头抿了口酒，喉结滚动的弧度有些发紧：“他第一次打我，是去画廊退画的那天。”
青年的家族生意在国内受了挫，连累他在国外的工作也丢了。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喝酒，把画架摔在地上，吼着说都是因为她，他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说我那点破画换不来面包，说我毁了他的人生。” 沈曼的声音发颤，原本平稳的语调里突然掀起波澜，“我跪在地上捡那些碎掉的画笔，他一脚踩在我的手背上，说‘你不是天才吗？画啊！画幅金山银山出来啊！’”
顾母的呼吸猛地一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 男人挫败后的迁怒，像淬了毒的冰锥，一下下扎在最柔软的地方。
“日子苦得像掺了沙子的饭。” 沈曼的眼眶红了，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他不工作，每天抱着酒瓶骂我，骂我爸妈，骂这个世道。我去餐厅洗盘子，去街头画像，把所有钱都给他买酒，就怕他又动手。”
她顿了顿，声音里的悲痛渐渐沉淀成失望，像退潮后的沙滩，只剩下光秃秃的冷：“我总告诉自己，他会好的，会变回那个给我买向日葵的青年。我甚至在他打晕我送医院后，还跟医生说是自己摔的。”
顾母的视线模糊了，梅子酒的酸甜在舌尖变成了涩。她想起那些被顾晏辰父亲摔碎的瓷器，想起深夜躲在浴室里用遮瑕膏盖住手臂上的淤青，想起镜子里那个眼神越来越黯淡的自己。
“后来呢？” 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
沈曼却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像雨后洗过的天空，干净得只剩下风轻云淡。
“后来啊……”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重新将防尘布盖回画上，“故事太长了，留着下次吧。”
她站起身，给顾母续上酒：“说这些扫兴的，尝尝我新烤的桂花糕？”
顾母看着她转身时微微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像株被暴雨打过的芦苇，看着柔弱，骨子里却藏着股韧劲。那些相似的伤痛像条无形的线，悄悄将她们连在了一起。
“沈曼，” 顾母叫住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亲近，“下次…… 我还能来吗？”
沈曼回头看她，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随时。”
离开画室时，巷口的路灯亮了。顾母坐在车里，看着 “曼庐” 窗口透出的暖黄灯光，突然不想回家。她让司机开去了顾氏集团，停在楼下时，正好看见顾晏辰和苏晓冉一起走出来。
儿子正低头听苏晓冉说着什么，嘴角噙着点笑意，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眼里的温柔是骗不了人的。
顾母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她想起沈曼画里的麦田，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樟木箱，突然觉得或许有些事情，真的可以不一样。
她没让司机鸣笛，只是静静地看着两人上了车。后视镜里，“曼庐” 的灯光越来越远，顾母却在那片暖黄里，仿佛看到了点属于自己的，重新发芽的希望。
而画室里的沈曼，正对着那幅蒙着布的画发呆。窗外的月光落在她的侧脸上，一半是往事的阴影，一半是现世的安宁。她拿起画笔，在那幅未完成的雪巷图上，又添了盏亮着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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