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慵懒的倦意，斜斜地照进“老西川”的后院。空气里弥漫着洗洁精的柠檬香精味、隔夜潲水桶若有若无的酸馊气，以及水管里流淌出的、带着铁锈味的自来水气息。后厨的喧嚣暂时平息，前厅的杯盘碰撞也告一段落，难得的午休时光。
林剩饭拖着疲惫的身体，将一大筐刚从大堂收回来的、堆成小山似的脏碗碟，“哐当”一声放在洗碗区的水泥地上。油腻的碗碟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甩了甩酸痛的手臂，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油烟味。
洗碗区，是王姨的“王国”。此刻，这位五十多岁、身材敦实、手臂粗壮的阿姨，正系着防水围裙，戴着橡胶手套，站在巨大的双联不锈钢水槽前，进行着一场永无止境的“碗碟清洁战争”。浑浊的、漂浮着油花和食物残渣的洗碗水，在她有力的臂膀搅动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王姨，放这儿了。” 林剩饭有气无力地招呼了一声。
“嗯，放着吧。” 王姨头也没抬，声音闷闷地从橡胶口罩后面传来。她正全神贯注地对付一个粘满了干涸米粒和辣椒籽的饭碗，钢丝球摩擦着碗壁，发出“嚓嚓”的刺耳噪音。
林剩饭没急着走。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王姨那双在浑浊泡沫中翻飞、早己被热水泡得发白发皱的手，莫名感到一丝疲惫的共鸣。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那里装着裂屏的股票机和油污的杂志碎片。宏基粮贸那条绿油油的线，还有老魏那盘油汪汪的“教材”，又在脑子里打架。
也许是午后的安静让人放松，也许是林剩饭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勾起了王姨的“话疗”欲望。她一边用力刷着碗，一边隔着橡胶口罩，闷声闷气地开口了，话题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砸进了林剩饭混乱的心湖：
“小林啊，” 王姨的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感，“你知道隔壁街，开五金店那个王麻子，为啥最近不来咱这儿吃饭了吗？”
林剩饭一愣，茫然地摇摇头。他对王麻子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精瘦、脸上有几个麻点的男人，偶尔会点个最便宜的回锅肉盖饭。
王姨停下刷碗的动作，神秘兮兮地左右瞄了一眼，仿佛要宣布什么国家机密。她稍稍拉下一点口罩，露出一张被水汽蒸得红扑扑的脸，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唏嘘和八卦的快意：
“赔惨喽！听说是…**炒股**！” 她吐出“炒股”两个字，像是吐出什么晦气的东西，“把辛辛苦苦攒了半辈子、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钱，全搭进去了！听说…赔得精光！连五金店都快盘不出去了！”
“炒股？赔光了？” 林剩饭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王麻子的形象瞬间和VIP包间里那些高谈阔论、唾沫横飞的“股神”们重叠在了一起！那些“内幕消息”、“抄底良机”、“梭哈”的吼声，此刻在王姨的叙述里，变成了血淋淋的结局！宏基粮贸那条绿线，仿佛也变得更加刺眼！
“可不是嘛！” 王姨用力点点头，拿起一个沾满红油的盘子，狠狠摁进满是泡沫的水槽里，“就信了别人忽悠！说什么‘内幕消息’，包赚！结果呢？进去的时候想着发财，出来的时候连裤衩都差点赔掉！” 她一边说，一边用钢丝球在盘子上死命地擦，仿佛那盘子就是骗人的“股神”，“听说就是听了什么穿西装打领带的，在哪儿开会还是吃饭时吹的牛，他就信了！把棺材本都押上了！唉…造孽啊！”
“穿西装打领带…吹牛…” 林剩饭喃喃重复着，脸色有些发白。他想起了“聚宝盆”里那几个差点害他赔一年工资的“股神”，想起了他们拍桌子吼“梭哈”时狰狞的脸。王麻子的惨状，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他心中那点被“困境反转”撩拨起来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火苗。
王姨捞起那个刷得吱吱响的盘子，对着水龙头“哗啦”一下冲掉泡沫，露出光洁的瓷面。她满意地看了看，把它放进旁边的沥水架，然后拿起下一个碗——一个白瓷碗，碗底印着俗气的金色大字：“**招财进宝**”。
王姨看着这个碗，像是看到了王麻子悲剧的象征。她撇了撇嘴，语重心长地对着碗（也对着林剩饭）说道：
“什么票啊股啊，都是虚头巴脑的玩意儿！听着高大上，其实就是割韭菜！专割咱们这种老实人的血汗钱！” 她用钢丝球用力擦着那个“招财进宝”，仿佛要把那几个字擦掉，“招财？我看是**招灾**！净招些血光之灾！”
她把那个印着“招财进宝”的碗，像对待什么不祥之物一样，狠狠地、带着点嫌弃地，摁进了旁边那个专门浸泡顽固油污、浑浊得如同泥汤的“**聚宝盆**”（其实是另一个更脏的水池）里！
“噗通！” 碗沉入浑浊的污水，金色的字瞬间被油腻的泡沫覆盖。
王姨指着那个翻腾着油花的“聚宝盆”，又指了指自己面前这个虽然浑浊但还在努力清洁的水槽，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底层劳动者特有的、脚踏实地的智慧：
“要我说啊，小林，还是咱这洗碗实在！” 她捞起一个刚刷好的、光洁溜溜的饭碗，在手里掂了掂，“水流走了，碗还在！看得见，摸得着！挣一分，是一分！虽然累了点，脏了点，但心里踏实！不比那什么股票强一万倍？”
她看着手里那个干净的碗，脸上露出一种朴素的满足感，刚想再强调一下“干净”的优点，目光却落在了碗沿内侧——那里，还残留着一道极其顽固的、没被完全刷掉的、深褐色的油渍痕迹！
王姨的表情瞬间僵了一下，有点尴尬。她赶紧把碗重新按进泡沫水里，拿起钢丝球对着那点油渍又狠狠地、用力地搓了几下，嘴里嘟囔着补充道：
“呃…起码…刷完它**是干净的**！…呃…**应该是干净的**！” 她用力搓着，仿佛在和那点油渍较劲，也像是在和自己刚才过于绝对的结论较劲。
林剩饭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王姨在“聚宝盆”和清洁水槽之间忙碌，看着她用力擦掉碗底的“招财进宝”，看着她跟那道顽固油渍较劲。他手里无意识地拿起一个油腻的盘子，指尖传来滑腻冰冷的触感。
水流走了，碗还在…
看得见，摸得着…
挣一分，是一分…
王姨朴实的话语，像粗糙的砂纸，磨掉了他脑子里那些关于“PE”、“PB”、“反转契机”的虚幻泡沫。他低头看着手里油腻腻的盘子，又摸了摸裤兜里那个冰冷的股票机。
“聚宝盆”里浑浊的污水在翻腾，倒映着油腻的天空。
王姨还在用力刷着那个带油渍的碗，嘴里念念有词：“干净…得刷干净…”
林剩饭忽然觉得，王姨手里那个正在被反复蹂躏的碗，还有那个在污水里沉浮的“招财进宝”，比股票机屏幕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真实得多，也残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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