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西川后厨的空气，永远稠得能切块儿。
辣椒素的辛辣、花椒的霸道麻香、油脂高温爆炒的焦香，还有食材本身在火焰舔舐下散发的原始肉香，混合着水槽里残羹冷炙的微酸、地面油污被踩踏后蒸腾出的腻味，构成一种令人窒息又诡异的亢奋氛围。
林剩饭像条刚被扔进滚油锅的泥鳅，在这片“战场”上挣扎了三天。
他的“岗位”，正如张胖子所赐，就是那尊半人高的、散发着永恒酸馊腐败气息的泔水桶。
他的日常工作：在饭点过后，像个拾荒者般穿梭于杯盘狼藉的餐桌之间，将那些被咀嚼过、嫌弃过的残羹冷炙，连同油腻的纸巾、啃剩的骨头，一股脑儿倾倒入他的“聚宝盆”。
偶尔运气好，能翻到几块相对完整的肉片，或半根没被汤汁泡烂的青菜，那就是他一天里的“涨停板”。
此刻，他正缩在传菜口附近的角落，努力把自己蜷成一团，试图避开张胖子雷达般的扫视。
手里攥着半块从泔水桶边缘抢救下来的、还算硬挺的白面馒头，小心翼翼地啃着。
馒头吸饱了各种汤汁的混合气味，但至少，它是热的，能暂时安抚胃袋的暴动。
“林剩饭！死哪儿去了？”张胖子炸雷般的咆哮精准地在头顶炸响。
林剩饭一个激灵，差点把馒头噎在喉咙里。
他慌忙把剩下的小半个馒头囫囵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应道：“来…来了！”
“属王八的啊？磨磨蹭蹭！”张胖子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怼到他眼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三号VIP包间！水煮鱼！客人都他妈快把桌子拍穿了！等着下锅呢？赶紧端过去！再磨叽，今晚泔水都没你份儿！”
林剩饭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VIP包间！
那是老西川最金贵的地方，坐的都是些动辄谈着几百万生意的“成功人士”，据说连擦桌子的抹布都比他的衣服干净。让他这个“镇邪的”、“泔水桶守护神”去端菜？还是滚烫的、分量十足的水煮鱼？这简首是把一颗不定时炸弹塞进他手里！
“张…张领班，我…我刚来，手生…”林剩饭试图挣扎，声音带着颤音。
“生个屁！”张胖子不耐烦地一脚踹在他小腿上，力道不轻，“端个盘子能把你生吃了？赶紧的！出菜口！再废话滚蛋！”
林剩饭不敢再吱声，连滚带爬地冲到出菜口。
巨大的不锈钢托盘上，稳稳放着一个青花瓷盆。盆里，是沸腾的红油地狱！
滚烫的红油几乎要溢出盆沿，密密麻麻的花椒、辣椒段在油面上翻滚、沉浮，如同炼狱中躁动的恶魔。
切成薄片的鱼肉在红油下若隐若现，，却又散发着致命的灼热气息。
一股霸道至极的麻辣鲜香混合着滚油的热浪扑面而来，熏得林剩饭眼睛发酸，呼吸一窒。
这哪里是菜？这分明是一座移动的活火山！
“端稳了！盆沿！别碰中间！”掌勺的师傅吼了一嗓子，声音淹没在灶火的轰鸣里。
林剩饭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狂跳的心脏和发软的手脚。
他伸出双手，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捧着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巨大的盆沿。
入手滚烫！即使隔着厚厚的防烫布（那布也早己被油浸透），灼热感依旧清晰地传递到掌心。
沉重的分量让他的手腕猛地一沉，小臂的肌肉瞬间绷紧。
“妈的…真沉…”他咬紧牙关，双臂用力，勉强将盆端离托盘。
红油在盆里危险地晃荡了一下，几滴滚烫的油星溅到他的手腕上。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火辣辣的疼，但不敢松手。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像捧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圣物，一步，一步，朝着通往三号VIP包间那条狭窄、油腻、光线昏暗的通道挪去。
汗水瞬间就冒了出来，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他不敢眨眼，死死盯着盆里那翻腾的红油，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通道里弥漫的油烟味、隔壁包间传来的喧哗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混杂在一起，让他头晕目眩。
终于，看到了三号VIP包间那扇虚掩的、雕花厚重的木门。
门缝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和隐约的谈笑声。胜利在望！只要穿过这最后几步…
就在他左脚刚踏上一块颜色略深、闪着可疑油光的地砖时——
脚下一滑！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仿佛踩在了一块裹着油脂的冰面上！
“操——！”
一声变了调的惊呼撕裂了喉咙！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猛扑出去！
那盆凝聚了他全部恐惧和希望、如同小型火山爆发般的水煮鱼，瞬间挣脱了他的掌控，化作一片毁灭性的、沸腾的红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正前方兜头盖脸地泼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林剩饭甚至能看到，门缝里，一个穿着笔挺西装、锃亮皮鞋（那皮鞋的皮质在灯光下泛着低调奢华的光泽，鞋头尖得像能戳死人，侧面一个小小的“H”金属标志在光影下闪过）的身影，正一手端着红酒杯，微微侧身，准备拉开包间门走出来。
那客人脸上原本带着成功人士特有的矜持微笑，此刻瞬间被极致的惊骇和惨白取代，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嘴巴无意识地张开，似乎想发出尖叫却卡在喉咙里。
他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另一只伸向门把的手也顿住了，整个人像一尊被吓傻的蜡像。
林剩饭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滚烫的、红得刺眼的油浪，如同地狱岩浆的先锋，正精准无比地朝着那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爱马仕皮鞋倾泻而下！毁灭，只在毫秒之间！
完了！彻底完了！砸锅卖铁也赔不起这一只鞋！工作？那是最轻的惩罚！他仿佛己经看到自己被愤怒的客人撕碎，被张胖子扫地出门，被命运再次无情地踩进下水道深处，比第一次更彻底、更肮脏！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甚至放弃了挣扎，任由身体向前倾倒，准备迎接最终的审判。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之际！
一只粗糙、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大手，如同从地狱边缘伸出的铁钳，猛地从他侧后方探出！
啪！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那只大手，竟**精准无比、稳如磐石**地托住了那即将彻底倾覆、泼洒出所有毁灭的盆底！
巨大的冲击力让那只手的手背青筋瞬间暴起，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但盆子，却被硬生生地定格在了距离地面不足十公分、红油浪头距离那双爱马仕皮鞋鞋尖仅剩毫厘的位置！
与此同时，另一只同样有力的大手，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了他后脖领的衣襟！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传来，硬生生将他那己经倾斜超过45度、即将与地面亲密接触的身体，像拎一只闯祸的小鸡仔一样，猛地拽了回来！
“呃！”林剩饭闷哼一声，脖子被勒得生疼，但身体总算重新找回了重心，双脚踉跄着站稳。
危机并未完全解除！
盆子虽然被托住，但刚才那剧烈的晃动，让盆沿滚烫的红油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剧烈地翻腾、咆哮！
几滴滚烫到极致、红得发亮的油星，如同愤怒的跳蚤，挣脱了盆沿的束缚，在空气中划过灼热的轨迹，精准地溅射出来！
滋啦——！
一声轻微却令人牙酸的灼烧声，清晰地响起。
那几滴滚烫的红油，不偏不倚，落在了那只死死托住盆底、青筋暴起的大手手背上！
白烟瞬间冒起！几个触目惊心的新鲜红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白炽灯刺眼的光线下浮现、，在白炽灯下格外刺眼，像几枚被强行烙下的耻辱印记。
林剩饭的心脏在胸腔里像失控的破鼓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冰冷地紧贴在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后背上。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动作如同生锈的机器人。
对上了一双眼睛。
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万年不起波澜的古井。
是老板，老魏。
他就站在林剩饭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穿着那件仿佛焊在身上的深蓝色旧夹克，袖口磨得泛白起毛，另一只手里还夹着半截燃着的、最便宜的“大前门”。
劣质烟草的烟雾在他脸前缭绕，模糊了他大部分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透过袅袅的烟雾，似乎正极其锐利地审视着惊魂未定的林剩饭，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
那只刚刚承受了千钧之力、又被滚油灼伤的手，依旧稳稳地托着沉重的盆底，纹丝不动。
仿佛那灼痛的不是自己的皮肉，仿佛那手上冒起的白烟和刺目的红点只是无关紧要的幻影。
包间门口，那位差点被“红油灌顶”的VIP客人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惊醒，发出一声短促而变调的惊叫：“我…我的鞋！”他猛地跳开一步，惊魂未定地低头检查他那双险些遭劫的爱马仕，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愤怒开始取代恐惧。
张胖子也终于从传菜口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胖脸煞白，汗如雨下，看看客人，看看地上的狼藉（虽然盆没翻，但泼洒出的红油还是在地上画出了一小片惊心动魄的红色），再看看老魏托着盆的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整个通道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灶火隐约的轰鸣和客人粗重的喘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老魏开口了。
声音不高，带着长期被劣质烟熏燎过的独特沙哑，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所有凝固的空气和即将爆发的火山。
“慌什么。”
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目光淡淡地扫过那位惊怒交加的客人，最终落在那双价值不菲、此刻沾了几点飞溅油星的皮鞋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皮鞋而己，擦擦干净，明天开盘，说不定还能涨几个点。”
客人：“……？？？”
张胖子：“……！！！”
林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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