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消毒水和陈年霉味混合的刺鼻气息。光线昏暗，只有几台老旧的CRT显示器闪烁着幽幽的绿光，屏幕上映着一张张麻木或贪婪的脸。油腻的键盘上，烟灰和不明污垢黏在一起。角落里，“诚信证券”的招牌歪歪扭扭，塑料字掉了两个笔画，透着一股廉价和不可靠。
林剩饭缩在营业部最角落一台布满指纹和油渍的电脑前，像一只误入陷阱的惊弓之鸟。劣质塑料椅的破洞硌着他的尾椎，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哆哆嗦嗦地从裤兜最深处掏出一张卡片——边缘磨损卷曲，塑料覆膜早己剥落大半，上面印着一个模糊不清的中年男人头像，名字和身份证号都带着被汗水反复浸染的洇痕。一张在垃圾堆里躺了不知多久、早己过期N年的身份证，此刻成了他踏入“赌场”的通行证。
手指悬在油腻发黏的键盘上方，抖得像得了疟疾。每一次敲击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又因为颤抖而频频按错。屏幕上光标像个醉汉，在开户信息框里歪歪扭扭地跳跃。
“姓名…王…王德发…”他看着卡片上模糊的字迹，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F”键上。
“身份证号…3…3…2…4…”数字像泥鳅一样在眼前游动。
“联系地址…”他胡乱编了个地址，手指僵硬地敲打着。
“资金账号…”当最后一位密码设置完成，屏幕上跳出“开户成功”几个闪烁的俗气红字时，林剩饭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
他不敢有丝毫停顿，颤抖着点开那个花里胡哨的交易软件。界面复杂得像迷宫，他根本看不懂，脑子里只有一个指令：买！宏基粮贸！满仓！
光标在搜索框里疯狂闪烁。他掏出那个裂屏股票机，屏幕幽绿的光芒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他眯着眼，几乎要把脸怼到屏幕上，才看清“宏基粮贸”下面那串小小的代码：600XXX。
“6…0…0…”他一个键一个键地，用尽毕生力气控制着痉挛的手指，输入代码。回车。
“宏基粮贸”的名字和当前价格跳了出来：0.95元。
那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他哆嗦着点开买入界面，光标在“买入数量”的输入框里疯狂闪烁，像一只催促他跳下悬崖的恶魔之眼。
“8000…全仓…”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这个念头在疯狂咆哮。他几乎是闭着眼，在金额框里输入了这个数字。回车。系统自动计算出了可买入的股数：8421股。他看着那个数字，感觉像在看自己西年的生命被明码标价，即将投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鼠标指针，重若千钧。它悬停在那鲜红刺眼的“买入”按钮上方，每一次微小的颤抖都牵动着林剩饭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猛地闭上眼睛！
黑暗中，无数碎片汹涌而来：
公园长椅冰冷的铁板，月光下摊开的、浸透血汗的钞票……
发霉面包那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张胖子唾沫横飞的肥脸：“扣钱！扣钱！！”
老魏手背上那块狰狞的红痕和古怪的黑膏药……
墙角灰扑扑的米袋……
被刮得锃亮的泡菜空坛子……
还有那块躺在后巷垃圾堆旁、干瘪发硬的馒头：“老子赌你是金子！”
“呃啊——！”一声压抑的嘶吼从喉咙深处挤出！那只悬停的手，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砸了下去！
食指关节重重磕在坚硬的鼠标左键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屏幕上瞬间弹出一个巨大的、金灿灿的、带着俗气闪烁边框的提示框：
【委托成交！】
【宏基粮贸（600XXX）买入8421股！】
【成交均价：0.95元】
【成交金额：8000.00元】
成了！
八千块！
西年的血汗！
变成了屏幕上的一串冰冷数字和一条……随时可能断掉的、绿色的、代表“宏基粮贸”的细线！
接下来的日子，林剩饭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在“有家饭店”油腻的牢笼里机械地移动。
“林剩饭！3号桌的水煮鱼！你他妈梦游呢？！”
张胖子的咆哮在耳边炸响，林剩饭猛地一激灵！他正端着滚烫的水煮鱼，眼神却空洞地飘向虚空，脑子里全是那根在0.93元到0.97元之间、如同垂死病人心电图般微弱波动的绿色细线。张胖子的吼声像惊雷，他手一抖！
“哐当——哗啦！”
滚烫的红油、雪白的鱼片、翠绿的豆芽青菜，混杂着碎裂的瓷片，泼洒一地！刺鼻的麻辣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我大爷的林剩饭！”张胖子的脸瞬间扭曲，肥肉因为暴怒而剧烈颤抖，“扣钱！这个月工钱扣五十！不长记性的东西！”
五十块！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林剩饭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麻木地蹲下身，徒劳地用手去捡拾那些滚烫的碎片，指尖被烫得通红也浑然不觉。五十块，够他啃多少顿发霉面包？够他交多少天桥洞下的“床位费”？裤兜里那个裂屏股票机，隔着薄薄的布料，仿佛变成了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肉。
他偷看股票机的次数，达到了病态的程度。躲在油腻的厨房角落，躲在散发着恶臭的后巷垃圾堆旁，甚至躲在厕所隔间里。每一次掏出那个冰冷、污秽的机器，都像在进行一场神圣又恐惧的仪式。他颤抖着擦拭屏幕，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幽绿的微光，试图从那蛛网般的裂纹里榨取出命运的走向。那根绿色的细线每一次微小的下探，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剜过；每一次微弱的回升，又带来一丝窒息般的、短暂的希望。裂纹在幽光下扭曲蠕动，仿佛随时会张开巨口，将屏幕上那点可怜的绿色彻底吞噬。
午饭时间，后厨角落支起一张油腻的矮桌。一大盆刚出锅的员工餐摆在那里：几盘油汪汪的剩菜大杂烩，一大盆米饭——那米饭颜色灰黄，颗粒干硬松散，散发着一股明显的陈米特有的、略带哈喇的沉闷气味。
“啧，这米是前年的陈米吧？一股子霉味！”一个伙计皱着鼻子抱怨。
“狗都不吃！”另一个附和着，嫌弃地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灰黄的饭粒。
众人挑拣着剩菜里的肉渣，对那盆米饭敬而远之。
林剩饭端着碗，目光扫过那盆被众人唾弃的陈米饭。灰黄的米粒在盆里堆叠着，毫无光泽，像一堆被遗弃的沙砾。然而，就在这一片嫌弃声中，林剩饭的眼睛却猛地亮了起来！像饿狼看到了猎物！
老魏的话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基础！最基础的东西！死不了！”
墙角灰扑扑的米袋！
被抢光的泡菜！
还有屏幕上那个0.95元的“粮贸股”！
一股强烈的、扭曲的关联感瞬间攫住了他！这盆无人问津、连狗都嫌弃的陈米饭，不就是最“基础”的东西吗？！它被嫌弃，被冷落，价格（价值）跌到了尘埃里！这不正像他的“宏基粮贸”吗？！
“基础！这是基础！”林剩饭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扑向那盆灰黄的陈米饭！他顾不上拿勺子，首接用自己的饭碗狠狠舀起一大碗，压得瓷实！然后，他抓起筷子，像饿了三天的难民，疯狂地将干硬粗糙的米粒往嘴里扒拉！腮帮子鼓动得飞快，眼神却亮得吓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神经质地反复念叨：
“肯定要涨！…基础！…要涨！…死不了！…”
那干硬、带着霉味的陈米刮擦着他的喉咙，但他浑然不觉，仿佛在吞食的不是米饭，而是某种能带来“宏基粮贸”股价飙升的神圣祭品！
整个后厨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林剩饭疯狂扒饭的呼噜声和他那神经质的念叨。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目瞪口呆。
“我操！”张胖子刚扒拉了一口菜，看到这一幕，嘴里的饭渣差点喷出来，他指着林剩饭，脸上的肥肉因为极度的荒谬和恶心而扭曲，“林剩饭！你他妈真疯了？！连狗食都抢？！饿死鬼投胎也没你这么不挑的啊！妈的，离老子远点！晦气！”
哄笑声和鄙夷的目光像冰雹一样砸来。林剩饭却充耳不闻，只是更加用力地扒着碗里那干硬粗糙的陈米饭，喉咙里发出满足又怪异的吞咽声。仿佛这碗“狗食”，就是他荒诞信仰的圣餐。
就在他埋头狂吃，试图用这最“基础”的食物压下心中翻腾的恐慌和期待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却带着某种兴奋腔调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从虚掩着的VIP包厢门缝里飘了出来：
“……风声紧啊……上面这次是动真格的……粮食安全……红线……”
“……风向……要变……仓储……补贴……”
“……盯紧点……说不定……机会……”
“粮食安全”？“政策风向”？！
这些破碎的词句，像带着微弱电流的火星，猛地溅落在林剩饭被陈米塞满、却高度敏感的神经上！
他扒饭的动作骤然停止！沾着米粒的筷子悬在半空。
心脏，在胸腔里如同失控的引擎，猛地加速！砰砰砰砰！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耳膜里全是血液奔涌的轰鸣！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道虚掩的包厢门缝，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门板，看清里面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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