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被捅了个窟窿。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酝酿了一整天的闷热与压抑，终于在傍晚时分化作倾盆暴雨。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有家饭店”油腻的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鼓点声。街道瞬间成了浑浊的河流，行人狼狈奔逃，车辆开着雾灯在雨幕中缓慢爬行。
这样的鬼天气，生意自然惨淡。前厅只零星坐着几桌躲雨的客人，后厨的喧嚣也难得地平息下来。灶火半熄，油烟机的轰鸣也显得有气无力。伙计们难得清闲，蹲在角落打盹，或小声抱怨着这影响收入的坏天气。
林剩饭蜷缩在堆满米面袋和杂物的储物间角落。这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陈米、油脂和潮湿抹布混合的沉闷气味。他背靠着冰冷的米袋，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裤兜里那部裂屏的老股票机，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神经，又像一个黑洞，吞噬着他所有的注意力。
自从全仓买入“宏基粮贸”后，他感觉自己像被悬在万丈深渊之上，仅靠一根名为“0.96”的细线维系着。每一次偷看屏幕，那死气沉沉的绿线在几分钱之间蠕动，都像钝刀子割肉。白天食堂那盆“价值剩饭”带来的短暂狂热早己褪去，只剩下更深的焦虑和巨大的恐惧——八千块！那是他全部的血肉和尊严！
外面暴雨如注，雷声隐隐滚动。这压抑的天气，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嗡…嗡…”
裤兜里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不是平时那种短促的提示，而是持续的、清晰的、带着某种急迫意味的震颤！
林剩饭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一股电流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后脑勺！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弹起身，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僵硬冰冷，几乎握不住那滑腻的机身。他胡乱地在屏幕上抹着雨水（或许是冷汗），试图点亮它。
屏幕碎裂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蛛网，幽光艰难地亮起。林剩饭屏住呼吸，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住那方寸之地。
屏幕中央：
【宏基粮贸 HK001】
最新价：1.04元
涨跌幅：+10.00%
旁边一个鲜红刺眼的标记：涨停！
屏幕下方，一条滚动的小字信息如同救世福音：
【快讯：国家粮食和物资储备局宣布启动新一轮中央储备粮补充计划，将加大收储力度，保障粮食安全…】
林剩饭的大脑“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绝对的、死寂的空白！
他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泥塑，僵在原地，只有眼珠还在疯狂地、难以置信地颤动着。手指死死抠着屏幕，指甲几乎要嵌进裂纹里。
1.04？
涨停？
+10%？
他用力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幻觉？一定是雨声太大，他听错了？或者屏幕进水短路了？
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剧痛传来！
再看！
屏幕上的数字依旧倔强地闪烁着：
1.04 +10.00% 涨停
那死气沉沉的绿线，此刻变成了一条昂扬向上、触顶封死的、鲜红的首线！像一柄烧红的利剑，刺破了屏幕的裂纹，也刺破了他心中积压的、厚重的阴霾！
“轰——！”
一声惊雷在饭店屋顶炸响！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这声惊雷，也彻底炸开了林剩饭脑中那片空白！
一股难以言喻、排山倒海般的狂喜，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岩，猛地冲破了他所有的理智、恐惧和卑微！瞬间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嗬…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下一秒——
“啊——！！！”
一声非人的、嘶哑到极致的咆哮，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盖过了窗外的雷声！他像一头挣脱了锁链的困兽，猛地撞开储物间摇摇欲坠的木门，双目赤红，不管不顾地朝着饭店后门冲去！
“林剩饭！你他妈发什么神经病！外面下暴雨呢！雨伞！！”张胖子正对着账单发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咆哮吓得一哆嗦，反应过来后对着林剩饭狂奔的背影怒吼。
但林剩饭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屏幕上那抹刺眼的鲜红，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他一把拉开后门——
“哗——！！！”
冰冷的、狂暴的雨水，如同天河倒灌，瞬间将他从头浇到脚！单薄的工作服紧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一颤，却丝毫无法浇灭他心中那焚天的火焰！
他像一头被点燃的疯牛，一头扎进那白茫茫的、震耳欲聋的雨幕之中！脚下污水西溅，他踉跄着，却以惊人的速度狂奔！手里，死死攥着那部亮着屏幕、显示着鲜红涨停的老股票机，如同高举着胜利的火炬！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和滚烫的泪水、鼻涕、汗水混合在一起，糊满了他的五官，视线一片模糊。但他不在乎！他对着铅灰色的、电闪雷鸣的天空，用尽毕生的力气，发出了撕裂雨幕、盖过雷声的野兽般嘶吼：
“涨了——！！！”
“涨停了——！！！”
“妈的！老子赌对了！！！赌对了啊——！！！”
吼声在雨巷中回荡，带着哭腔，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带着西年屈辱一朝雪洗的宣泄！
“魏老板——！！”他猛地停下脚步，仰头朝着“有家饭店”二楼那模糊的窗户方向嘶喊，雨水灌进他的嘴里，“您看见了吗？！剩饭…剩饭他妈真能救命啊——！！！”
喊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着那个熟悉的方向——公园，他的“神坛”长椅，更加疯狂地奔跑而去！
八千变一万六千多！
这个冰冷的数字，此刻在他滚烫的血液里奔腾！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第一次！在命运的赌桌上，亮起了绿灯！不是靠施舍，不是靠运气，是靠他那套从剩饭残羹里悟出来的、被所有人嘲笑的歪理！是靠他押上全部血肉的孤注一掷！
他一路狂奔，跌跌撞撞，摔倒了又爬起来，泥水沾满了全身。终于，他冲进了熟悉的公园，冲到了那张在暴雨中显得格外冰冷、孤寂的长椅前。
他猛地扑了上去！
像拥抱久别重逢的爱人，又像征服了宿命的仇敌！
“嗷——！！！”他跪在长椅前，双手疯狂地捶打着湿透的硬木椅面，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混合着嘶哑的哭喊和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涨了！真涨了！涨停！老子不是剩饭！老子赌赢了——！！！”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下巴，滴落在椅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时而仰天狂笑，时而低头呜咽，像个彻底失心疯的野人。那部显示着鲜红涨停的手机，被他死死按在胸口，屏幕的光透过湿透的衣服，在他心口映出一小片诡异的红光。
“有家饭店”二楼，临街的破旧窗户后。
老魏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嘴里叼着一支劣质卷烟，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不定。浑浊的目光穿透雨幕，精准地落在公园里那个在暴雨中对着长椅又哭又笑、捶打嘶吼的癫狂身影上。
雨水在肮脏的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窗外的景象，却模糊不了老魏眼中那深邃复杂的光芒。那里面有极淡的一丝…欣慰？ 如同看到一颗顽强的种子，终于在贫瘠的烂泥里，顶着狂风暴雨，冒出了第一片扭曲的嫩芽。
但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那癫狂的嘶吼，那孤注一掷的赌性，那被巨大财富瞬间冲垮理智的脆弱…这一切，都像这狂暴的骤雨一样，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危险。
他看到了成功的狂喜，也看到了毁灭的引信。
老魏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劣质的烟草味在口腔里弥漫。窗外的雷声再次炸响，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枯槁的手，将还剩大半截的烟卷，用力地在窗台上捻灭。一点微弱的火星，在雨水的湿气中彻底熄灭。
然后，他转过身，佝偻的背影缓缓没入后厨那片更加浓重、更加油腻的阴影之中。仿佛要将窗外的风雨和那癫狂的嘶吼，都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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