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庭院，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奢华，反而透着一股朴素的气息。几株古柏苍劲挺拔，墙角种着些寻常的花草，与马皇后“节俭爱民”的名声相得益彰。但这份宁静之下，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霾。
沈然被领到偏殿等候，殿内气氛肃穆，连呼吸都仿佛要放轻。李安去禀报了，留下两个小太监伺候，眼神中带着好奇和敬畏打量着他这个“能让李公公亲自引荐”的民间医者。
不多时，李安匆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难掩一丝期待：“沈先生，娘娘请您过去。记住，见了娘娘，不可失了礼数，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沈然点头应是，整理了一下自己最好的一件青布长衫，跟着李安穿过回廊，走进了马皇后的寝殿。
寝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马皇后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也失去了光彩，显得十分憔悴。她比沈然想象中要苍老一些，眼角的皱纹深刻，记录着多年的操劳和忧虑。
榻边，一个身着太子冠服的年轻人正低声安慰着她，面容儒雅，眉宇间与朱元璋有几分相似，但更显温和——正是太子朱标。看到沈然进来，朱标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和期盼。
“草民沈然，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沈然按照记忆中的礼节，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
“平身吧。”马皇后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听说你医术不错，救了李伴伴府里的人？”
“不敢当娘娘谬赞，只是侥幸。”沈然起身，垂手而立，不敢抬头首视。
“侥幸也好，真本事也罢，”马皇后轻轻咳嗽了几声，朱标连忙上前为她顺气，“哀家这病，太医院的人都说……你若能让哀家舒服些，哀家保你一世富贵。”
沈然能感受到她语气中的疲惫和一丝释然，这位历经风雨的皇后，似乎己经对自己的病情不抱太大希望。
“草民不敢奢求富贵，只愿能为娘娘分忧。”沈然缓缓抬头，目光落在马皇后身上，“请娘娘允许草民诊脉。”
马皇后点了点头，伸出手腕，搭在脉枕上。沈然上前，手指轻轻搭上她的脉搏。脉象沉细而弱，搏动无力，且有不规则的间歇——这是严重的心律失常，心功能衰竭的表现。
他又仔细观察了马皇后的气色、眼睑（有轻微水肿），询问了一些症状：“娘娘是否常感心悸、气短，稍一活动便加重？夜间是否难以安睡，下肢是否有？”
马皇后和朱标都有些惊讶，这些症状，太医院的太医也诊断出来了，但眼前这个年轻人，问得如此精准，仿佛亲眼所见。
“正是。”朱标代为回答，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先生可有办法？”
沈然沉吟片刻，结合历史记载和自己的观察，马皇后的病，绝非一日之寒。多年的操持、忧思（尤其是在朱元璋大肆诛杀功臣的背景下）、以及可能存在的基础疾病（如高血压、冠心病的早期表现），最终导致了心功能的衰竭。
“娘娘这是‘心劳’之症，”沈然斟酌着用词，“劳心过度，气血亏虚，心阳不振，故而气短心悸。加之忧思伤脾，脾失健运，水湿内停，故而。”
他看向朱标：“殿下，敢问娘娘近期饮食如何？是否食欲不振，腹胀便溏？”
朱标点了点头：“正是，母后最近吃不下东西，吃一点就觉得腹胀。”
“这便是了。”沈然道，“脾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脾虚则气血更亏，形成恶性循环。所以，治疗当以‘益气养心，健脾利水’为主。”
他开始口述药方，以人参、黄芪、麦冬、五味子等益气养阴，桂枝、附子等温阳，茯苓、白术、泽泻等健脾利水，再辅以丹参、当归等活血通络。这个方子，旨在改善心功能，促进水液代谢，同时兼顾补气养血，调理脾胃。
“另外，”沈然补充道，“娘娘需静养，不可再劳心费神，不可过思过忧。饮食宜清淡、易消化，少量多餐，不可过饱。可适当食用一些山药、莲子、小米等健脾之物。”
“这些，太医们也说过。”一个侍立在旁的老太医忍不住开口，“方子也大同小异，可娘娘的病……”
沈然看向他，平静地说：“太医的方子没错，但用药的剂量和炮制方法，或许可以微调。比如附子，需用炮制精良的熟附子，且用量要恰到好处，既能温阳，又不至于太过燥烈伤阴。黄芪的用量可以稍大一些，以增强益气之力。”
他顿了顿，又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此外，草民建议，每日用温水擦拭身体，尤其是西肢，轻轻按摩，可促进气血流通，缓解。”
这个建议在当时颇为新奇，尤其是对皇后而言，由外人（虽然沈然是男子，但在医者眼中，只有病人）提出按摩，显得有些“不合规矩”。李安和几个太监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马皇后却很平静，她一生简朴，不重虚礼，沉声道：“不妨试试。”
朱标也连忙道：“只要对母后病情有利，些许规矩，何足挂齿。”
沈然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不仅是对他医术的认可，更是一种信任。
“草民这就去煎药。”沈然道。
“不必了，让御药房的人去办吧。”马皇后道，“李安，带沈先生下去歇息，等候消息。”
沈然跟着李安离开寝殿，心中依旧有些忐忑。他知道，一剂药不可能有奇迹，但他希望，能为马皇后争取一些时间，减轻一些痛苦。
接下来的几天，沈然被安排住在宫中的一处偏院，每日去坤宁宫为马皇后诊脉、调整药方。马皇后的病情，果然有了一丝起色——她的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些，夜间能睡得安稳些了，也能少量进食了。
朱标看在眼里，对沈然的信任与日俱增，常常向他请教调养之法。沈然也趁机向他灌输一些简单的卫生知识，比如“饭前便后要洗手”、“饮用水要煮沸”、“室内要常通风”等，朱标虽然觉得有些新奇，但见沈然说得有理有据，且确实对健康有益，便都记在了心里。
李安对沈然更是感激涕零，时常送来各种赏赐，都被沈然婉拒了。他知道，此刻保命和救人是最重要的，太过张扬，反而会引来祸端。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沈然一个民间郎中，突然得到皇后和太子的信任，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和不满。太医院的一些太医，认为沈然“妖言惑众”、“窃取功劳”，暗中向一些与太医院关系密切的大臣告状。
更让沈然警惕的是，他感觉到，似乎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那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知道，那很可能是锦衣卫或者东厂的人——朱元璋对任何人都充满了猜忌，包括一个突然出现在皇后身边的“神医”。
这天，沈然诊脉完毕，正准备回偏院，忽然被一个小太监拦住：“沈先生，万岁爷在文华殿召见。”
沈然的心猛地一沉。
朱元璋！
这位铁血帝王，终于要见他了。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龙恩浩荡，还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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