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的焦糊味还没散尽，混着新到的艾草香，在青砖缝里酿成种奇异的气息。沈然站在重建的药库前，看着药工们搬运刚从西川运来的麝香，麻纸包裹的药材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断面的琥珀色里嵌着细密的白筋——是足年份的好货，与那些掺了铅粉的假货截然不同。
药库的梁木是新换的楠木，截面上还留着墨斗弹过的黑线。沈然伸手抚过木纹，指尖触到处细微的凹陷，那是被火舌舔过的痕迹，像道永远褪不去的伤疤。三个月前的中秋夜，这里的火光曾映红半个应天，假麝香燃烧的蓝焰、秘档化为灰烬的焦味、王砚悲愤的哭喊，都还在记忆里发烫。
“院判，宫里来人了。”药童阿竹捧着个锦盒走来，袖口沾着捣药的草汁，他将锦盒举过头顶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说陛下特意赏的，还嘱咐要您亲自开盒。”
锦盒的描金龙凤纹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沈然解开缠在盒扣上的明黄绸带，听见金属碰撞的轻响。盒内铺着蜀锦，托着枚虎符，青铜的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太医院监军”六个字的阴刻里填着朱砂，边缘还留着新凿的痕迹——是用那两半藩王虎符合铸的，拼接处的纹路像道愈合的伤口。
“陛下说，太医院掌管皇室药石，干系重大。”随堂太监尖细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往后各地药材入京，都要经院判过目，这虎符能调动顺天府的药监局，谁也不敢再掺假了。”
沈然着虎符背面的谷纹，忽然想起朱元璋递给他另一半虎符时的眼神。老皇帝的指腹粗糙如砂纸，捏着虎符的力道几乎要将青铜捏碎：“沈然，药材如江山，掺不得半点假。”当时以为是嘱托，如今才懂，那是将甄别人心的担子，轻轻压在了他肩上。
“替我谢陛下。”沈然将虎符放回锦盒，见随堂太监的目光在药库新挂的匾额上打转，那“辨真堂”三个字是朱标亲笔写的，笔锋里藏着未褪的锋芒，“还要劳烦公公回禀，太医院新制的凝神香己备好，明日就让阿竹送去养心殿。”
太监走后，沈然转到后院的晒药场。王砚正蹲在竹匾前翻晒当归，少年的左眉有道浅疤，是王宗用银针划的，当时老人蘸着朱砂，在疤痕处点了个小点，说是“要让他永远记着，真药能救命，假药能杀人”。此刻阳光落在那道疤上，让朱砂点泛着淡淡的红，像颗没掉的血珠。
“沈先生，您看这批当归怎么样？”王砚举起根药材，断面的菊花纹在阳光下格外清晰，“我按您教的，看断面、闻气味、尝滋味，应该是岷县的正品，没有掺独活。”他的指尖还缠着纱布，是昨日切药时被刀划的，伤口处贴着自制的膏药，用的正是王宗留下的金疮药秘方。
沈然接过当归，放在鼻尖轻嗅，清苦中带着微甜的香气漫进肺腑。“不错，是正经岷归。”他忽然注意到竹匾边缘刻着朵小小的莲花，刻痕还很新，“这标记是你刻的？”
王砚的脸瞬间红了，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我爹的私章上有这花纹，我想...想留个念想。”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先生，我知道爹犯了错，但他临终前说，要我学好辨识药材，不能再让假药用在好人身上。”
晒药场的风卷着药香掠过，沈然望着远处的宫墙，角楼的飞檐在云层里若隐若现。朱标今日会来太医院，说是要看看新制的太子参，其实是想避开朝堂上的纷扰——秦晋二王被圈禁在凤阳，燕王府的旧部还在狱中待审，满朝文武都在等着看新的雷霆手段，唯有这里的药香，能让人心绪稍安。
“太子殿下到！”侍卫的唱喏声刚落，朱标的玄色常服己出现在月亮门边。他比三个月前清瘦了些，风疾发作时的跛行好了许多，手里拄着的拐杖顶端，雕着朵含苞的莲花——是用“回春堂”地窖里搜出的紫檀木做的，原本该是藩王的兵器柄。
“看你这药库，比东宫的书房还整齐。”朱标的目光扫过排得笔首的药架，每个抽屉外都贴着药材名签，字迹是沈然亲笔写的，“上次说的那味‘雪线莲’，找到了吗？”
“在西域药材商那里寻到了，刚炮制好。”沈然引着朱标走向最里面的药柜，“这药能舒筋活络，臣按古法用酒蒸了七次，药性温和，适合殿下长期服用。”他拉开抽屉时，药香漫出来，混着朱标身上的龙涎香，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朱标拿起雪线莲，在指尖捻着：“秦晋二王在凤阳安分了许多，前日递折子说想种药材赎罪。”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父皇准了，还让他们在封地试种当归，说是要让他们知道，良药苦口，悔罪也一样。”
沈然想起王宗的卷宗，在锦衣卫的档案里，老人的罪名下写着“胁从”二字，是朱标亲自改的。原本按律该株连家人，如今王砚不仅能留在太医院，还能跟着抄录秘档——那些从火里抢救出来的残卷，正由王砚用蝇头小楷补抄，字迹像极了王宗。
“燕王的尸骨，上个月葬入了藩王陵。”朱标的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药草，他望着晒药场上翻晒的黄芪，“棺木里放了块真麝香，是父皇让人从内库取的，说‘好歹是兄弟，让他走得干净些’。”
沈然忽然想起燕王府搜出的医案，里面记着燕王自幼畏寒，需常年用麝香暖身。那些假麝香不仅是为了害朱标，更是断了燕王的药源——藩王之间的算计，竟连救命的药材都成了利器。
“太子殿下，”沈然将虎符从锦盒里取出，青铜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药材的真与假，其实容易分辨。”他指着刚打开的麝香，“看断面是否有白筋，观色泽是否如琥珀，闻气味是否清冽无腥，再用舌尖轻尝，真品会有微麻感，假货则发苦。”
朱标接过虎符，对着阳光举起，光线穿过镂空的“医”字，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人心呢？”他忽然问，目光落在王砚晾晒的当归上，少年正小心翼翼地剔去药材上的泥点，“王宗的忠诚里掺着胁迫，周奎的背叛里藏着无奈，连藩王的反迹里，都有父皇刻意纵容的影子——这些该怎么辨？”
沈然想起太医院的秘档里，有页是朱元璋年轻时的诊记录，上面记着“元至正十六年，伤于箭，用麝香止血，臣李时珍奉”。那时的老皇帝，还只是个领兵的将军，用的麝香是最普通的民间货，却比后来那些贡品更能救命。
“或许...不用辨得太清楚。”沈然望着宫墙的方向，炊烟正从角楼后的烟囱里升起，混着药香飘向远方，“就像这药材，真中有假，假中藏真，关键是用在何处。王宗用假麝香害人，却也留了密信示警；父皇借叛乱清洗朝堂，却也护住了更多百姓——人心如药，有毒有性，全看医者如何配伍。”
朱标没有回答，只是拿起那枚被沈然摸得发亮的放大镜，对着阳光照去。光斑落在新铺的青砖上，像极了洪武二十一年仲夏，太医院药库前那片被阳光晒得发亮的青石板。只是这一次，上面再没有假麝香的腥气，只有淡淡的、清冽的余香，在风里打着旋，久久不散。
王砚晾晒的当归在阳光下泛着微红，阿竹正往药臼里倒新采的薄荷，捣药的“咚咚”声里，沈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钟楼的晨钟，音色清越，像要敲散所有的阴霾。他知道，这场由麝香而起的风波，终究要在日复一日的药香里，慢慢沉淀成历史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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