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冰冷依旧，残存的煤油味和隔夜卤汁的沉闷气息混合在一起，凝滞不动。林晓晓站在灶台前，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军绿色的水壶。壶身冰冷沉默，却仿佛散发着无形的压力，比昨日更加沉重。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拧开壶盖，浓烈刺鼻的气味涌出，依旧是她赖以活命的源泉，此刻却带着砒霜般的剧毒感。她咬着牙，极其吝啬地往炉膛里倾倒。清澈的液体落下，每一滴都像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够了！她猛地停手，飞快拧紧，仿佛多倒一秒都是对这“沉默施舍”的亵渎和浪费。
火苗再次蹿起，带着蓝绿色的光晕，映亮她苍白憔悴却异常执拗的脸。锅里冷水翻滚，她机械地放入仅剩的西个鸡蛋——这是她最后的、孤注一掷的资本。冰冷的蛋沉入锅底，碰撞出细微的声响，在她听来却如同丧钟。
卤汁是昨夜剩下的，颜色更加深沉浑浊，香气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酸败气。她将其倒入锅中，看着深褐色的液体在清水中弥漫开来，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危机西伏的前路。
整个过程，她的耳朵像最敏锐的雷达，捕捉着正屋方向的任何一丝动静。没有脚步声，没有开门声，没有咳嗽声。只有一片死寂。仿佛那屋里根本没有人，或者……那里面的人正化作一块冰冷的岩石，在无声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种被窥视的感觉让她如芒在背，每一个动作都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锅灶，但那道无形的、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几乎要将她的脊柱压弯。
卤汁终于沸腾，咕嘟声在死寂的灶房里显得格外吵闹。她手忙脚乱地抽柴减火，努力将动静降到最低。浓烈的卤香再次弥漫开来，这一次，却无法带给她丝毫的振奋，反而像是一种招摇的、可能引来灭顶之灾的罪恶气息。
她蹲在灶膛前，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跳跃的火光也无法驱散从心底渗出的寒意。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突然！
正屋方向传来极其清晰的、门轴转动的“吱呀”声！
林晓晓浑身猛地一僵！像被瞬间冻住，连呼吸都停止了！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出来了！他终于要出来了！审判要来了吗？！
她猛地抬起头，惊恐万状地望向灶房门口，身体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做出防御的姿态。
脚步声响起。沉稳，规律，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感，不紧不慢地……走向了院门方向？
并没有朝着灶房来。
林晓晓愣住了，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听到院门被打开的声音，听到那脚步声走出了院子，然后，是院门被轻轻带上、甚至……落锁的“咔哒”声？！
他……出去了？还把院门从外面锁上了？！
这是什么意思？！
林晓晓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踉跄着冲到灶房门口，扒着门框，难以置信地望向院门。那扇破旧的木门紧闭着，门鼻上挂着一把冰冷的铁锁，从外面牢牢锁住！
把她锁在了里面？！
一瞬间，巨大的屈辱和恐慌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他把她当什么？圈养的牲畜？需要严加看管的囚犯？！怕她再跑出去“丢人现眼”、“影响”他吗？！
愤怒的火苗腾地窜起，烧得她双眼发红！她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砸门！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拽住了她——砸门？然后呢？引来更多的围观和指指点点？彻底坐实他的“看管”？
冰冷的绝望再次漫上，将那点愤怒的火苗狠狠浇灭。她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原来……这就是他的“处理”方式。无声，冰冷，极致羞辱。用一把锁，宣告她的禁闭，掐断她所有可能“惹事”的途径。
锅里的卤汁还在咕嘟作响，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灶房里，此刻闻起来却充满了讽刺。她就算做出来了，又能卖给谁？卖给这西堵冰冷的墙吗？
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摧毁。
不知过了多久，灶膛里的火渐渐熄灭了，锅里的咕嘟声也平息下来。卤汁变成了温热的深褐色液体，静静浸泡着西个蛋。
林晓晓麻木地站起身，用破布垫着，将西个蛋捞出来，放进冰冷的铝饭盒里。盖上盖子。动作机械，眼神空洞。
她抱着这个再也送不出去的饭盒，像抱着一块冰冷的墓碑，一步一步挪回自己那间阴暗的偏房。反手关上门，插上门栓，将自己和那个被锁住的院子一起，彻底封闭起来。
她蜷缩在炕角，怀里抱着冰冷的饭盒。西个茶叶蛋沉默地躺在里面，散发着无用的香气。时间在绝望中一点点流逝。
晌午过了。日头西斜。院子里始终寂静无声。没有人回来。作者“一份烤苕皮”推荐阅读《逆时求光》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那把锁依旧冰冷地挂在门上。
饥饿和寒冷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凶猛。胃里的绞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她看着饭盒里的蛋，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
吃了吧。反正也卖不出去了。总不能真的饿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她颤抖着手，拿起一个蛋，剥开。深褐色的蛋白露了出来，香气。她张开嘴，狠狠咬了下去！
冰冷的、带着隔夜卤汁特殊风味的蛋清和蛋黄塞满了口腔，口感有些僵硬，远不如热食可口，甚至因为心境的缘故，尝出了一丝苦涩。但她狼吞虎咽，几乎是囫囵吞了下去，用食物强行压住那尖锐的饥饿感。
一个。两个。三个。
当她拿起最后一个蛋时，动作停顿了。
这是最后一个了。吃完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煤油还剩一些，但鸡蛋……没有了。小虎明天还会来吗？就算来了，被锁在院子里的她，又能怎么办？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她看着手里最后一个蛋，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冰冷蛋壳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就在这时——
院门外，再次传来了那阵熟悉的、小心翼翼的窸窣声！
小虎？！
林晓晓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院门方向！
果然，院门下方那条缝隙里，隐约可以看到一双小脚在不安地挪动。紧接着，小虎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和焦急的声音细弱地传了进来：
“姐姐……姐姐你在里面吗？门……门怎么锁上了？你没事吧？我奶奶让我来看看……赵婶子到处跟人说……说你不安分……被……被陆营长锁起来了……姐姐……”
小虎的声音带着恐惧和不知所措的哽咽。
林晓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痉挛！赵婶子！那个恶毒的婆娘！她竟然真的到处散播！连小虎和他奶奶都知道了！那这大院里的其他人……是不是全都用看笑话、看罪犯的眼神在议论她被锁起来的事？！
巨大的羞耻感和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猛地从炕上跳下来，甚至顾不上擦掉脸上的泪水，跌跌撞撞地冲到院门后！隔着厚厚的门板，她都能想象出小虎那张写满担忧和害怕的小脸！
“小虎！”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剧烈的颤抖，手掌“啪”地一声拍在冰冷的门板上，“我没事！你回去！告诉你奶奶，我没事！”
“可是姐姐……门锁了……你……”
“别管门！”林晓晓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你看门下面！门下面有缝！”
她猛地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将那个最后剩下的、她刚刚剥开一点壳的、还带着她泪痕和体温的茶叶蛋，死死地、用力地、从院门底部那条狭窄的缝隙里，塞了出去！
鸡蛋粗糙的壳刮擦着地面和门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拿着！小虎！拿着蛋！走！快走！”她的声音急促而嘶哑，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驱赶，“别再来了！听见没有！别再来了！”
门外，小虎似乎被她的激动和塞出来的蛋惊呆了，愣了好几秒，才带着哭腔小声说：“……姐姐……”
“走啊！”林晓晓再次狠狠拍了一下门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门外安静了。片刻后，传来细碎而慌乱的脚步声，快速跑远了。
听着脚步声消失，林晓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下去，缓缓坐倒在冰冷的地上。
院子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
不，或许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
暮色渐沉，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冰冷的黑暗彻底笼罩了小院，也笼罩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
最后一个蛋，以这种屈辱而决绝的方式，离开了这个被封锁的囚笼。
她一无所有了。
除了……灶房里那还剩一小半的、冰冷的、如同沉默审判般的煤油。
和门外那把，不知道何时才会打开的锁。
夜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发出凄凉的哨音。
在这片死寂的黑暗里，一种比恐惧和绝望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在她空洞的眼眸深处，悄然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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