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的日子,仿佛踏入了一个巨大而精致的假面舞会。丝竹管弦掩盖着机锋算计,衣香鬓影之下暗流涌动。每个人都戴着厚厚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李昭作为摄政王世子,自然成了这场永不落幕的舞会中,最受瞩目的焦点之一。
每日清晨,他需穿戴整齐,入宫聆听太傅讲学,美其名曰“与陛下一同进益”。课堂之上,小皇帝李泓年少锐气,偶尔会借古喻今,抛出一些刁钻问题,言语间夹枪带棒,试探着这位堂兄的学识深浅与心性棱角。面对这些或明或暗的锋芒,李昭始终如深潭静水。他牢记父王与谷中林先生的教诲,应答时引经据典,逻辑缜密,态度恭谨却自有一股不容轻慢的矜贵。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与洞察,常让一旁捋须静观的太傅也暗自颔首,心道此子气度己成,渊渟岳峙。
下学后,便是无尽的名利场穿梭。今日是某位老王爷的寿宴,明日是某家勋贵的诗会,后日又是哪位尚书公子的骑射小聚。林璟轩作为李昭最信任的臂助与“代言人”——主要负责插科打诨,以及说出那些李昭身处其位不便言明的话——几乎场场不落,活跃非凡。
在这些觥筹交错、暗藏机锋的场合,林璟轩将他在桃源谷“糊弄钱小豆”的功力发挥到了极致。他像一道灵活跳跃的屏障,总能恰到好处地挡开那些或试探、或挑衅、或攀附的明枪暗箭。
当有贵女娇羞地试图靠近李昭,借询问桃源谷风土人情以拉近关系时,林璟轩会立刻笑嘻嘻地挤过来,一脸“不谙世事”地抢答:“我们那儿啊,山清水秀是真的,可蚊子也真个厉害!咬一口能肿起这么大个包!”他比划一个极其夸张的大小,“姐姐您这般天仙似的人物,细皮嫩肉的,去了怕是受不住,那可真是罪过了!”一番话既接了茬,又用诙谐彻底堵死了后续深入的可能。
当有纨绔子弟仗着家世,故作熟稔地暗讽李昭离京多年是“流放”、是“边缘化”时,林璟轩立刻接话,唉声叹气,表情真挚得无可挑剔:“唉,这位哥哥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在谷里日子清苦,先生管得又严,日日不是念书就是习武,偷会儿懒都得挨手板子!哪像各位哥哥在京城这般见多识广、风流潇洒?真真是羡煞我也!”他语气夸张,将对方的恶意轻松化解于无形,反让发难者如同重拳砸入棉絮,徒留满腔憋闷。
当有官员旁敲侧击,意图从李昭这里探听摄政王对某项朝政的意向时,林璟轩更是装傻充愣的高手,他瞪大眼睛,连连摆手:“王爷和世子殿下议论的都是经天纬地的大事,我一个小小伴读,躲都来不及,哪敢往前凑啊?就只知道世子书房里的灯时常亮到后半夜,想来定是课业太难,学问不易!”西两拨千斤,便将敏感话题引向了无伤大雅的方向。
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李昭,则在林璟轩营造的这片喧闹掩护下,完美扮演着沉默寡言、却礼仪无可挑剔的世子角色。他多数时候只是静坐品茗,或负手观画,很少主动发言,但每次开口,必是言简意赅,引经据典,切中肯綮,令人既挑不出错处,又隐隐感到一种深沉的压迫感。他仿佛一个超然物外的观察者,冷峻的目光掠过每一张热情洋溢的脸庞,将那些微妙的表情、含蓄的话语、背后的家族脉络与利益纠葛,一一拆解、分析,默记于心。回到王府的书房,这些信息便会成为他与父王剖析时局、筹划未来的重要依据。
这一日,在永昌伯府举办的赏花宴上,气氛恰至酣处。一位王家旁支子弟,许是受人指使,亦或是自身蠢钝,竟端着酒杯,“一个不慎”,将大半杯琥珀色的酒液首首泼到了李昭的月白云纹锦袍衣袖上。那人连连作揖道歉,口称“死罪”,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挑衅与得意。
刹那间,周遭的谈笑风生戛然而止。所有目光,无论是好奇、担忧、还是幸灾乐祸,都齐刷刷聚焦于李昭身上,等待着这位年轻世子如何应对这近乎羞辱的试探。
林璟轩眉头一拧,当即就要上前,却被李昭一个极其微小的抬手动作无声阻止。
只见李昭神色如常,甚至连眉峰都未曾动一下。他缓缓自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手帕,动作优雅从容,不见丝毫慌乱与怒气。他垂眸,专注于那片洇湿的痕迹,慢条斯理地、一下下地蘸拭着酒渍,仿佛在做一件极寻常不过的事。待到擦拭得差不多了,他才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那王家子弟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最后落在一旁开得正艳的牡丹上,淡淡道:“无妨。”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伯府的花香浓郁馥烈,正好冲淡了这略显呛人的酒气。倒是因祸得福,沾了一袖芬芳。” 他语气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将一场蓄意的挑衅,轻描淡写地化作了风雅趣谈。那份源于绝对自信的从容,仿佛磐石立于激流,任你浪涛汹涌,我自岿然不动。
那王家子弟蓄力己久的一击落在空处,面对这浑不受力的反应,顿时面红耳赤,讪讪退下,再不敢多言一句。
林璟轩立刻凑到李昭身边,用极低的气音咬牙切齿道:“昭哥,这你都能忍?这要是在咱们谷里,我非让他把这坛子酒连坛子一起啃了不可!”
李昭微微侧首,目光依旧望着满园芳菲,唇边甚至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低声道:“璟轩,沉住气。这等跳梁小丑,与他计较,徒降身份。记住,我们身在此处,首要之务并非争一时意气,” 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些,却带着洞穿迷雾的力量,“而是要看清楚,这满座宾客,锦绣华服之下,究竟谁是人,谁是鬼。”
林璟轩撇了撇嘴,虽仍有不忿,但目光触及李昭那平静无波、仿佛能映照出一切虚妄的侧脸时,心中那份因环境压抑而升腾的躁动之火,竟也奇异地、一点点平息了下去。他恍然明白,昭哥的从容,并非隐忍,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洞察与掌控。他看的,从来都不是眼前这一池涟漪,而是整个天下风云变幻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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