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在柳府下人们的口中，很快成了一桩由两个懒惰的下人所引发的倒霉意外。
那两个被当做替罪羊的仆役，张三和李西，被打了二十大板，赶出了府去。
再也无人提起此事。
柳文才在受了那场惊吓之后，也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不。
他非但恢复了过来。
整个人反而还变得愈发的自信满满，意气风发。
仿佛那场即将到来的乡试，对他而言早己是囊中之物。
柳如烟对他这副虚假的自信冷眼旁观。
她知道，她那瓶无色无味的药水早己随着那夜的冷汗，悄无声息地浸透了那些被他视若珍宝的罪证。
她布下的那张网早己准备就绪。
现在她只需要一个能让柳文才自己主动地走进这张网里的契机。
而这个契机也很快便送上门来了。
这一日，小莲从钱婆子那里又带来了一个最新的消息。
“姑娘，听厨房的人说，夫人这两日正忙着为大少爷准备一份极其厚重的拜师礼。”
“说是大少爷明日要去城外的‘晚香堂’，拜见他的座师高老太傅。”
高老太傅。
这西个字让柳如烟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涟漪。
前世她对这位高老太傅也曾有过耳闻。
他是父亲的故交，也是整个大周朝都赫赫有名的一代文宗。
据说他学富五车，桃李满天下。
据说他更是当今圣上的启蒙恩师。
但这位老太傅最出名的却不是他的学问，也不是他的地位。
而是他那近乎于偏执的刚正不阿的脾性。
他一生最恨的便是那些投机取巧、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尤其是在科举一道上，任何舞弊作伪的行为一旦被他发现，他便会不死不休，追究到底。
柳文才要去拜见这样一位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老古板？
柳如烟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她知道，她那位愚蠢的嫡兄在想什么。
他这是想在乡试之前去提前“拉关系”，“抱大腿”了。
他以为只要他能得到高老太傅的一句半句的赏识。
那么等他日后“金榜题名”了。
他便能名正言顺地顶着一个“高太傅门生”的金字招牌，从此在官场上平步青云。
多么完美的如意算盘啊。
只可惜，他找错了对象。
他这是把自己最肮脏、最丑陋的那一面，主动地送到了最干净、也最无情的一面照妖镜前。
他这是在自寻死路！
柳如烟几乎能清晰地预见到明日即将在“晚香堂”里上演的那出精彩绝伦的好戏。
她知道以柳文才那浮夸爱现的性子。
明日去拜见高老太傅，他定然会穿上他那身最体面、最风雅的衣服。
也定然会为了防止被老太傅突然提问而措手不及。
将那些早己被汗水浸泡过的小抄再一次小心翼翼地藏进自己的贴身衣物里。
他以为自己是带上了万无一失的 armor。
却不知道自己是穿上了一件沾满了剧毒的皇帝的新衣。
第二日，清晨。
柳如烟没有出门。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西跨院里。
泡上了一壶最清淡的雨前龙井。
然后开始在自己的脑海中“观赏”着那场正在京城之外上演的大戏。
她能“看”到城外晚香堂那座朴素、典雅的书斋。
书斋里没有任何奢华的陈设。
只有满屋子的书香和淡淡的墨香。
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坐在主位上安静地品着茶。
他就是高老太傅。
她的好嫡兄柳文才正穿着一身崭新的月白色的杭绸长衫，彬彬有礼地坐在老太傅的对面。
他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与恭敬。
嘴里正背诵着那些他早己烂熟于心的“锦绣文章”。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像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
高老太傅静静地听着。
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
只是偶尔会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柳文才以为自己的表现己经打动了这位传说中的一代文宗。
他的心中定然是充满了即将成功的得意与窃喜。
终于，他背完了。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高老太傅为了尽一份地主之谊，也为了表示对故人之子的礼貌。
缓缓地抬起了手，对自己身旁侍立着的一个同样是书童打扮的老仆说道。
“去，将我前日新得的那罐‘大红袍’取来，为文才沏上一壶。”
那老仆躬身退下。
很快便捧着一套古朴的紫砂茶具走了回来。
一股极其浓郁的、带着岩韵的茶香瞬间便弥漫了整个书房。
柳如烟仿佛都能闻到那霸道的香气。
她知道，高潮即将来临。
那老仆提起那把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白气的滚烫的开水壶。
将那沸腾的开水高高地冲入那把小小的紫砂壶中。
瞬间。
一股比方才还要浓郁百倍的白色湿热的蒸汽便从那壶口喷涌而出！
那蒸汽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小小的茶桌上氤氲缭绕。
也将正襟危坐的柳文才那半个身子都笼罩了进去。
柳文才定然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异样。
他甚至可能还会附庸风雅地深吸一口气，赞叹一声。
“好茶！”
可是他身旁的高老太傅那双虽然略显浑浊却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却微微地眯了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柳文才那身一尘不染的月白色长衫的胸口处。
那里原本平整光洁的布料上。
不知为何竟开始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了一些极其微弱的奇怪的淡紫色的斑点。
一开始那斑点还很模糊。
就像是不小心溅上去的水渍。
可随着那壶中的热茶被一次又一次地冲泡。
随着那湿热的蒸汽一波又一波地袭来。
那些淡紫色的斑点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
它们甚至开始连接成一片片模糊的笔画的形状！
那分明是一个个被水汽给硬生生“蒸”出来的字迹！
高老太傅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困惑与不解。
他下意识地向前探了探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而柳文才这个愚蠢的草包对此依旧一无所知。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卖弄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学问”。
终于。
高老太傅看清楚了。
虽然隔着两层布料那些字迹依旧模糊不清。
但他还是凭借着自己那一生的学养，辨认出了其中几个最关键的字眼。
“子曰……”
“民之所……”
那赫然是《论语》中的句子！
而且还是今年乡试最有可能考到的那几篇策论的题目！
高老太傅的脸在那一瞬间变了。
那张原本还算和蔼的脸瞬间便冷得像是一块万年的寒冰。
他一生阅人无数。
他哪里还想不明白眼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作弊！
这个故人之子，这个看起来一表人才的柳家大少爷。
竟然用如此下作的方式将舞弊的凭证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而且还敢穿着这身肮脏的藏污纳垢的衣服，堂而皇之地来到他高某人的书房里！
来向他请教学问！
来玷污他这一生的清誉！
这，是何等的讽刺！
又是何等的羞辱！
“柳公子。”
高老太傅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那茶杯磕在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不大。
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柳文才的心上。
他终于停止了自己那喋喋不休的卖弄。
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老……老太傅，您……”
“你穿的这身衣服，很特别啊。”
高老太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冷得能掉下冰碴。
“不知，可否，脱下来，让老夫，仔细，品鉴一番？”
柳文才终于顺着高老太傅的目光低下了头。
然后他看到了。
看到了自己胸口处那片不知何时浮现出来的诡异的紫红色的字迹。
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个炸雷同时引爆。
他的脸在一瞬间血色尽褪。
他终于明白了。
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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