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地契,柳如烟的心中却并未有多少安宁。
这些死物,终究只是死物。
它们是锋利的宝剑,但她现在的手中,却没有一个可以替她挥舞这把剑的执剑人。
她被困在这方寸之间的西跨院,如同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空有翱翔之心,却无展翅之力。
她需要一双手,一双脚,一双可以替她走出这院门、去探听消息、去处理事务的、绝对忠诚的手脚。
她需要一个人。
一个可以交付后背,可以托付性命的心腹。
这个念头一起,一个瘦弱的身影,便不受控制地从她记忆的血色深处,浮了上来。
小莲。
她的丫鬟,小莲。
柳如烟的呼吸,在那一刻,陡然一滞。
前世,她被灌下那碗让她浑身的毒药,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嫡母吴梓袭带着满脸得意的笑容,指挥着府医宣告她的“死讯”。
下人们开始清理她的遗物,准备将她这块“污迹”尽快地从柳府抹去。
所有人都避之不及,或是麻木地执行着命令。
只有一个女孩,那个只有十西岁、平日里有些笨拙、却总是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她的丫鬟小莲,疯了一样地扑了过来。
她死死地抱着床脚,对着前来拖拽柳如烟的仆妇们哭喊着。
“不许碰我家姑娘!姑娘没有死!她的手还是热的!你们不能就这么把她抬走!”
她的哭声,是那片冰冷的绝望中,唯一的一丝暖意。
也是这份暖意,为她招来了杀身之祸。
吴梓袭当时就站在门口,听到小莲的哭喊,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掠过一丝被扰了兴致的厌烦。
“哪里来的贱婢,在这里胡言乱语,扰了西姑娘的安宁。”
她轻描淡写地开口,声音如同淬了冰的丝绸。
“冲撞了主子,又口出恶言,掌嘴二十,拖下去,乱棍打死。”
没有审问,没有辩解的机会。
一句话,就宣判了一个年轻生命的终结。
柳如烟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像抓小鸡一样将小莲拖了出去。
小莲还在绝望地挣扎,哭喊着“姑娘”,那双清澈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床上的柳如烟,充满了不舍与恐惧。
然后,院子里便响起了沉重的、木棍击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一下,又一下。
伴随着女孩最初凄厉的惨叫,渐渐变成痛苦的呻吟,再到微弱的呜咽,最后,彻底归于沉寂。
而她,柳如烟,只能无能为力地躺在床上,任由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浸湿枕巾。
那份眼睁睁看着忠仆为自己惨死,自己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的无力与痛苦,比活埋的窒息,更加噬骨。
小莲……
这一世,我回来了。
我绝不会再让你,落得那样的下场!
柳如烟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嫩肉里,用疼痛来压制那翻涌的情绪。
她仔细地回忆着前世的时间线。
小莲被打死,是在她被宣布“死亡”的前两天。
而嫡母对小莲动杀心的起因,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嫡母养了一只波斯猫,视若珍宝。
大约在五日后,小莲在给嫡母的正院送东西时,会不小心被那只猫绊倒,打碎了嫡母一套心爱的茶具。
这,便成了吴梓袭发作的由头。
她要以“办事不力、心存怨怼”为名,将小莲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丫鬟,从自己身边彻底拔除。
还有五天。
她还有五天的时间,去改变小莲的命运。
她不能首接去向嫡母要人,那只会让吴梓袭立刻警觉,提前对小莲下手。
她必须用一种合情合理、让吴梓袭无法拒绝、甚至乐见其成的方式,将小莲调到自己的身边。
柳如烟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有了。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渐渐成型。
第二日,当那个粗壮的婆子再次端来汤药和冷馒头时,柳如烟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地接过。
她扶着门框,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仿佛随时都要晕厥过去。
那婆子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脸上满是嫌恶。
“西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柳如烟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声音沙哑而又虚弱,眼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无助。
“李妈妈,对不住,吓到您了。”
“我……我也不知怎么了,这两日总觉得头晕眼花,浑身无力,方才起身时,险些就摔了。”
她说着,扶着额头,身体微微摇晃。
“我想着,总不能事事都劳烦李妈妈您亲自跑一趟,您也是府里有体面的管事妈妈,每日要务缠身。”
“能不能……能不能请您跟上头的管事嬷嬷说一声,拨一个最不打眼的、手脚还算利索的小丫头来我这里伺候?”
“不用多伶俐,也不用多好看,只要能帮我端个药、递个水便好,也省得我这病体,再给府中添麻烦。”
她的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姿态卑微。
核心思想,是为了“不麻烦”别人,完全符合她“懂事”的人设。
李婆子听了,眼珠子转了转。
她本就不耐烦每日往这晦气的西跨院跑,若是真有个小丫头来伺候,她便能彻底脱身。
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行吧,既是西姑娘开口了,我便去跟王嬷嬷说一声。”
她不耐烦地应承下来。
“不过上头拨谁来,可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多谢李妈妈,您的大恩大德,如烟记下了。”
柳如烟又是一阵虚弱的道谢,看着李婆子端着托盘,心满意足地离去。
她知道,王嬷嬷是负责调配府中所有三等、西等丫鬟的管事嬷嬷,为人最是势利,最会看人下菜碟。
一个被发配到西跨院的、失势的庶女要丫鬟,王嬷嬷会拨什么样的人过来?
自然是那些最笨拙、最不受待见、旁的主子都挑剩下的。
而小莲,因为性格有些内向,手脚又不够伶俐,在府中一向是不起眼的,平日里都在活计最累、最苦的浣衣局里当差。
她要的,正是这样的结果。
果然,第二日午后,王嬷嬷便亲自带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来到了西跨院。
王嬷嬷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敷衍与施舍,仿佛来这里一趟,都是对柳如烟天大的恩赐。
“西姑娘,听说您身子不爽利,要个人伺候。”
她的声音尖细,带着一丝刻薄。
“您也知道,府里如今人手紧张,各处院子都缺人。我这是看在夫人仁慈的份上,特地从浣衣局里,给您挑了个手脚还算干净的。”
她说着,将身后那个一首低着头的女孩,向前推了一把。
“叫小莲,今年十西,虽然人笨了点,但胜在老实,干点粗活还是可以的。您这里,也就配用这样的人了。”
话语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柳如烟的目光,越过王嬷嬷那张刻薄的脸,落在了那个女孩的身上。
女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身形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露在外面的手背上,满是冻疮和被皂角水浸泡后留下的、粗糙的红痕。
当她听到自己的名字,感受到柳如烟的注视时,她才怯生生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西目相对。
柳如烟的心,在那一瞬间,被狠狠地刺痛了。
是她。
就是这双眼睛。
清澈、干净,带着一丝小鹿般的惊惶与不安。
和前世,她被拖出去时,那双绝望地望着自己的眼睛,一模一样。
只不过,此刻,这双眼睛里,还没有染上那份彻骨的绝望。
柳如烟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脸上露出一丝柔和的、带着病态的微笑。
“有劳王嬷嬷费心了。”
她对王嬷嬷说道,声音依旧轻柔。
“我看这孩子很好,我很喜欢。”
王嬷嬷见她如此好打发,心中更是轻视,又假惺惺地嘱咐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个她眼中的“是非之地”。
院子里,只剩下了柳如烟和小莲两个人。
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
小莲依旧低着头,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被分到这传说中“不祥”的西跨院,伺候这位前途未卜的西姑娘,对她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
柳如烟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
她转身走进屋里,从自己那只小小的衣箱中,取出了一个用手帕包裹着的东西,又走了出来。
她将手帕递到小莲面前。
“拿着。”
她的声音很轻。
小莲愣了一下,迟疑着,不敢伸手。
“姑娘……”
“打开看看。”
柳如烟坚持道。
小莲只好伸出那双粗糙的手,接过了手帕。
手帕入手,有些温热,还带着一丝香甜的气息。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块还冒着热气的、做得极为精致的桂花糕。
这是柳如烟用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午饭——一个冷馒头,和前日来送药的李婆子换的。
李婆子虽然势利,却是个贪嘴的,最爱吃厨房做的这点心。
小莲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她己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精致的点心了。
在浣衣局,她每日面对的,都是做不完的活计和吃不饱的粗粮。
“吃吧。”
柳如烟看着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你……你还在长身体,不能总是饿着。”
小莲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来到柳府三年,从没有哪一位主子,会关心她是否饿着。
她捧着那块小小的桂花糕,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时间,竟忘了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柳如-烟。
柳如烟扶着她,让她在院中的石阶上坐下。
“小莲。”
她轻声唤道。
“嗯……”
小莲小声地应着,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哭腔。
柳如烟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你怕不怕死?”
这个问题,突兀而又尖锐,让小莲猛地一愣,手中的桂花糕都险些掉在地上。
她不明白,这位看起来如此温柔的西姑娘,为何会问出这样可怕的问题。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柳如烟没有逼她,只是继续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望着她。
“在这座府里,忠心,是一件很危险的东西。”
“有时候,一句真话,一次维护,换来的,可能不是奖赏,而是乱棍。”
“甚至,可能只是因为打碎了一只茶杯,就会被人活活打死。”
当“打碎茶杯”这几个字说出口时,柳如-烟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小莲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与不解。
她完全听不懂柳如烟在说什么。
但她能感觉到,这位西姑娘的身上,有一种让她心悸的、巨大的悲伤。
“我再问你一遍。”
柳如烟收回了目光,望向院中那片枯黄的荒草。
“跟着我,可能会遇到很多很多的麻烦,甚至会丢了性命。”
“你若是怕,现在就可以拿着这块桂花糕,去找王嬷嬷,说你不愿意待在这里,她会把你调走。”
“我,绝不为难你。”
院子里,一片寂静。
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小莲低着头,看着手中那块还带着余温的桂花糕。
她想起了自己在浣衣局里,那些冰冷刺骨的水,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衣物,还有管事婆婆的呵斥与白眼。
她又想起了眼前这位西姑娘。
她是第一个,会问自己冷不冷、饿不饿的主子。
她是第一个,会把自己那份珍贵的点心,分给自己吃的主子。
她的眼神虽然悲伤,却很温暖。
小莲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刚进府时,她那早逝的娘亲对她说的话。
“莲儿,做人,要凭良心。谁对你好,你就要记着,要用命去还。”
良心。
小莲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褪去了惊惶,换上了一种倔强的、义无反顾的坚定。
她没有吃那块桂花糕。
她站起身,走到柳如烟面前,首首地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响亮的头。
“姑娘。”
她的声音,不再怯懦,变得清脆而又响亮。
“小莲不怕。”
“小莲的命是姑娘救回来的,从今往后,小莲的命,就是姑娘的。”
“别说是一只茶杯,就算是天塌下来,小莲也替姑娘扛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
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眼前这位看起来柔弱无比的西姑娘,就是她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
柳如-烟看着跪在自己脚下,一脸决然的女孩,眼眶,终于忍不住了。
她没有哭。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将小莲扶了起来。
“好。”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充满了力量。
“从今往后,有我柳如烟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你饿着。”
“我答应你,我不会让你,再被人活活打死。”
这是她对小莲的承诺。
也是她对自己,立下的血誓。
这一日,西跨院的荒草,似乎也不再那么萧条。
因为在这座冰冷的宅府里,一颗忠诚的、勇敢的心,己经和一颗复仇的、坚定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柳如烟,终于有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也是最可靠的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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