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渐渐重了，胤禵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搭在若曦肩上。
“天凉了，进去吧。”他低声说。
若曦拢了拢披风，往屋里退了半步：“你也早些回去歇着。”
胤禵笑了，眼里的红丝还未褪尽，却亮得很：“知道了。”
“那晚安？”
胤禵愣了愣，又听到若曦口中的这个词，眉梢微微挑起，带着点好奇：“晚安？”
若曦才觉出不妥，脸颊微红，解释道：“就是……夜里安好的意思。”
胤禵眸色动了动，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脸颊上，那点因这可能来自三百年后的陌生词汇而起的疑惑和略微难过，忽然就被别的情绪盖了过去。
他故意学着她的语气，拖长了调子：“那……晚安？”
尾音里带着点促狭的温柔，惹得若曦忍不住瞪他一眼：“快去睡你的！”
胤禵“嗯”了一声，却没动。
若曦见他还站着不动，忍不住催道：“你也该走了。”
他这才往后退了退，抬头望她：“那……往后夜里分别，都这么说？”
若曦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晚安”，忍不住笑了：“你愿意的话。”
胤禵的眼尾瞬间染上笑意，像是得了什么允诺，郑重其事地再道：“那我先走了。晚安。”
说罢，他转身往月下走去。
若曦站在门内看着他的背影，见他走了几步，又回头望过来，隔着朦胧的夜色，遥遥对她挥了挥手。
她也忍不住扬起手，轻轻晃了晃。
门关上时，若曦摸着肩上还带着他体温的披风，忽然觉得这两个字说起来竟格外顺耳。
胤禵，晚安。
次日一早，若曦刚替康熙换完茶，退到一旁时，小禄子抱着个礼盒入内，下跪行礼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康熙正翻着奏折的手顿了顿，目光从纸页上抬起来，落在小禄子怀里的礼盒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怎么回事？”
小禄子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回万岁爷，奴才……奴才奉您的旨意将礼盒送去东宫，可……可太子爷没收，让奴才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他说着，将礼盒往前递了递，“太子爷还说……说他不敢收万岁爷的东西，让万岁爷别再为他费心了。”
殿内瞬间静了下来。
康熙盯着那礼盒看了片刻，那是他昨晚翻了半宿库房，挑的胤礽小时候最爱的一套玉雕九连环，当年还是赫舍里亲手为太子寻来的。
他沉默着，指尖在奏折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知道了。”
顿了顿，他又道：“东西先搁着吧。”
小禄子应声将礼盒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若曦看着这礼盒，心中漫上几分讶异。
她原以为储君与帝王之间，更多的是君臣的制衡、权力的博弈，却从没想过，在那层冰冷的身份之下，康熙对胤礽竟藏着这般深的牵挂。他是九五之尊，向来只有旁人俯首帖耳的份，如今为了儿子，竟肯主动递出这份心意，可太子……太子竟真的敢不收，连这份体面都不肯接。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的寂静被康熙的声音打破：“怎么，看傻了？”
若曦猛地回神，慌忙低下头：“奴才不敢。”
康熙放下朱笔，指尖在案上轻轻点了点，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缓和了些：“你在宫里这些日子，与阿哥们处得倒还融洽，十三尤其信你。”
他顿了顿，“太子与十三自幼亲近，情分不同旁人。你既是十三认的妹妹，在他跟前说话，总比旁人方便些。”
果然，康熙抬眼看向那矮几上的礼盒：“那东西，你替朕送一趟毓庆宫吧。不必说太多，只告诉他，是朕昨夜翻出来的旧物，想着他或许还能用上。”他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他若是还闹脾气，你便多劝两句……父子之间，哪有隔夜的仇？”
若曦屈膝应道：“奴才……遵旨。”
若曦带着小禄子，刚出暖阁，李德全便凑过来低声道：“太子爷性子温和宽厚，只是这次跟万岁爷闹得僵，心里头正堵着气，您去了只需谨言慎行，别戳他的痛处，也不必急着替万岁爷辩解。”
若曦点点头：“多谢李公公指点，若曦心里有数。”
李德全这才放心地摆摆手，转身又回到乾清宫里。
若曦捧着礼盒，脚步缓重地往毓庆宫去。
快到毓庆宫门口时，远远便见几个内侍垂手立在廊下，一个个敛声屏气，连眼神都不敢乱瞟。若曦心里明白，这定是太子还在气头上，宫人们都怕触了霉头。
通报的内侍很快出来，引着她往里走。穿过几重院落，便见胤礽正坐在殿前的廊下，手里捏着枚黑子，对着石桌上的棋局发怔。他穿着件碧山色常服，领口微敞着，少了些储君的规整，多了几分落寞。
若曦的脚步顿了顿，远望着他的背影。廊下的风卷起他衣摆的一角，衬得那落寞的影子愈发长了些。
她定了定神，捧着礼盒走上前，轻声道：“太子爷。”
胤礽这才缓缓转过头，捏着黑子的手没动，目光落在她脸上，先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平静下来，淡淡颔首：“是你。”
他的视线自然地移到她手中的礼盒上，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却没立刻问起，反倒先开口道，“刚从皇阿玛那里来？”
“是。”若曦垂手应着，将礼盒往前递了递，“奴才奉万岁爷旨意，送样东西给您。”
“皇阿玛又寻了什么新鲜物件？”
若曦低声道：“万岁爷说，是您小时候常用的一套玉雕九连环，昨夜翻库房时找见的，想着……您或许还愿意见见。”
“九连环……”胤礽重复这三个字时，尾音微微发沉，“他倒是还记得。”
他捏着棋子，沉默了片刻，看向若曦，才道：“搁在那边吧。”
若曦松了口气，她忽然想起康熙坐在龙椅上时微微垮下的肩膀。
九五之尊，坐拥天下，却在自己儿子面前，要借着一套旧物来递台阶。
若曦看着胤礽的背影，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棋盘，见那枚黑子孤零零落在天元旁，西周留白处倒像是空着许多未尽的话。她轻声道：“奴才不懂棋理，却瞧着这盘棋有趣。黑子落得虽重，周围却留着空当，倒像是等着什么棋路圆回来。”
她见胤礽向她望了过来，顿了顿，又道：“就像这九连环，一环扣着一环，看着是缠得紧，可真要解，总有那最巧的一扣能松开来。小时候觉得难，长大了再碰，或许反倒能品出些不一样的滋味。”
“你这丫头，”胤礽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无奈的沉郁，“倒是越来越敢说了。”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远处的宫墙上：“别仗着皇阿玛疼你几分，又有十西弟护着，就什么话都往外说。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奴才不敢。”若曦垂首。
胤礽没再接话，只望着宫墙尽头那片被云遮住的日头。过了半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你也是一片好意。”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礼盒上，语气缓和了些：“东西……我留下了。你回去吧，替我谢过皇阿玛。”
若曦正欲转身，胤礽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又温和了些：“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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