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着同样铅灰色的、翻涌着冰冷泡沫的海。咸涩的风卷着刺骨的寒意，像刀子一样刮过的皮肤。这里不是青梧，也不是那座充满伤痛回忆的城市，而是一个地图边缘、寂寥无名的海边小镇。破败的渔港，低矮的房屋，空气里弥漫着鱼腥味和海藻腐烂的气息。这里是林晚仓惶逃亡的终点，也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终点。
她蜷缩在一间廉价得只有一张床和一张破桌的临海小旅馆房间里。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与海，也隔绝了最后一丝生气。桌上，散落着几盒几乎没动过的廉价饼干，一瓶开了封的矿泉水己经变得浑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死寂的味道。
手腕上，那道被自己用破碎瓷片划开的、狰狞的伤口己经结痂，丑陋地盘踞着，如同她内心无法愈合的罪证。药瓶倒在床头，空空如也——那是她最后一点偷带出来的安眠药，昨晚己被她全部吞下。可预期的沉睡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作呕的眩晕和麻木，以及胃部翻江倒海的灼烧感。身体在抗议，灵魂却在深渊里冷笑：连死亡，都如此艰难而狼狈吗？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她。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咸冷的风猛地灌入，吹散了她额前汗湿的碎发。她没有看任何人，像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躯壳，踉跄着走向那片灰暗的、咆哮着的海。
海水冰冷刺骨，瞬间包裹了她的小腿、膝盖、腰腹……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灌了铅，又轻飘得像随时会被浪卷走。海水灌入她的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生理性的泪水混着海水滚落。可内心的绝望比这海水更冰冷，更沉重。她不想挣扎了。就这样沉下去吧。沉入这片无边无际的灰暗，让海水洗刷掉她这身罪孽和痛苦，还给沈砚一个干净的世界……还给所有人一个解脱。
意识在冰冷和窒息中开始模糊。下沉……不断地下沉……黑暗温柔地拥抱过来，仿佛母亲久违的怀抱……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瞬间，一个模糊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物体猛地撞上了她的身体！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量箍住了她的腰，拖着她奋力向上！
“咳……咳咳咳！” 冰冷咸涩的海水被剧烈的咳嗽排出，新鲜空气涌入火烧火燎的胸腔，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林晚像一条濒死的鱼，被拖拽着拖上了冰冷粗糙的沙滩。
刺眼的阳光（不知何时穿透了云层）让她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剧烈的咳嗽让她蜷缩成一团，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狼狈不堪。
一个焦急而清朗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喘息和不容置疑的关切：“喂！你怎么样？醒醒！坚持住！” 一块干燥宽大的毛巾带着阳光的气息，迅速包裹住她冰冷颤抖的身体。
林晚艰难地睁开被海水和泪水模糊的双眼。逆着光，她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蹲在她身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的额头上，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他的眼神明亮，此刻充满了真切的担忧，像冬日里骤然穿透阴云的阳光，带着一种能灼伤人眼的生命力。他手里还抓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冲浪板。
是顾珩。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羞耻和绝望淹没。她不想被救！尤其不想被认识的人看到自己如此不堪、如此求死的模样！她挣扎着想推开他，想重新爬回那片冰冷的海，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放开……让我……走……”
“走？走去哪？再回海里喂鱼吗？”顾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罕见的严厉，手上的力道却不容拒绝，稳稳地扶着她坐起来，用毛巾用力擦拭她冰冷的手臂和头发，“我不管你是谁，遇到了什么事，在我眼皮子底下想死？门儿都没有！”
他动作麻利地检查了一下她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结痂伤口，眉头狠狠拧紧，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有震惊，有痛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他不再多问，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林晚轻得像一片羽毛）。
“你……放我下来……”林晚虚弱地挣扎，声音细若蚊呐。
“省点力气吧！”顾珩抱着她，大步流星地朝岸上走去，脚步沉稳有力，“我的民宿就在前面。你现在需要热水，需要干燥的衣服，需要医生！其他的，等你暖和过来有力气骂我了再说！”
顾珩的民宿，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屿光”。坐落在小镇稍高一点的山坡上，视野极好，可以俯瞰整个灰蓝色的海湾。与小镇的破败不同，这里被打理得干净而富有生机。原木色的结构，大片通透的落地窗，院子里种着耐寒的绿植，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玻璃花房，里面盛开着几丛不畏寒意的雏菊。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香气和淡淡的木香。
顾珩首接把林晚抱进了一间温暖干燥、带有独立卫浴的房间。他动作迅速地放好热水，拿来干净柔软的浴袍和全新的毛巾，又找出一个家用医药箱放在床头。
“热水放好了，赶紧泡一下驱驱寒。手腕的伤口不能沾水，小心点。浴袍是新的。我在外面，有事叫我。”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带着一种自然的、让人难以抗拒的掌控力，说完就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温暖的热水包裹住冰冷刺骨的身体，林晚麻木的神经似乎才一点点苏醒过来。手腕伤口的刺痛，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以及那灭顶的绝望和羞耻感，再次汹涌而来。她将脸埋进热水里，无声地哭泣。为什么……为什么要救她？让她干干净净地沉入海底不好吗？
泡完澡，换上干净的浴袍，林晚依旧觉得浑身冰冷，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冷。她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海。
顾珩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浓郁的辛辣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他看了一眼林晚的状态，没说什么，把碗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上。
“喝了它。驱寒。” 他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命令式的关心。
林晚没有动，只是蜷缩得更紧。
顾珩也不催她，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拿起小几上放着的一本厚厚的、画满了各种设计草图的本子。他随手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一条形态流畅、充满力量感的游艇轮廓。他拿起一支铅笔，在草图上快速勾勒修改起来，神情专注。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的海浪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那碗姜汤的热气渐渐淡了。
林晚空洞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顾珩手中的画本上。那些流畅的线条，精妙的构思，对光影和结构的把握……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那是她曾经赖以生存、为之痴迷的东西——设计。它曾是她灵魂的一部分，是她对抗抑郁症的武器，是她证明自己价值的光。
可现在……她的手沾着“血”，她的灵魂污浊不堪，她还有什么资格去触碰这些干净纯粹的东西？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她的手背上。
铅笔的沙沙声停了。
顾珩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林晚，没有怜悯，没有探究，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不想说发生了什么，没关系。但林晚，你是个设计师。一个很他妈有天赋的设计师。”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肯定。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灰暗淹没。她缓缓摇头，声音嘶哑：“……我……不配了……”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顾珩打断她，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设计是刻在你骨子里的东西！它跟你的过去、跟别人怎么看、跟你现在觉得自己有多糟糕都没关系！它是你的一部分！丢了它，你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合上画本，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窗外灰蒙蒙的海湾和那些停泊在港口、饱经风霜的旧渔船。
“看看外面。这个小镇，靠海吃饭。那些渔船，是渔民的命根子，也是他们的家。可你看它们，破旧，笨重，毫无美感可言。”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晚，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挑战，“林晚，你的眼睛，天生就该用来发现美，创造美。与其在这里想着怎么把自己沉进海里，不如想想，你能为这些船，为这些靠海吃饭的人，做点什么？”
他拿起画本和铅笔，重新塞回林晚冰冷的手中。那粗糙的纸张和冰凉的笔杆，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力量。
“画吧。就当是……给这片灰暗的海，一点不一样的颜色。”顾珩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力量，“给自己一个理由，暂时……活下去。看看你手里的笔，还能画出什么。”
林晚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画本和铅笔，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粗糙纸面，微微颤抖。顾珩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活下去的理由？
给这片灰暗的海一点颜色？
用她这双沾着“罪孽”的手……去设计？
窗外的海风依旧呜咽，房间里的姜汤彻底凉透。但林晚空洞的眼底，那一片死寂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挣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翻开了画本崭新的一页。铅笔尖，悬在洁白的纸面上，微微颤抖着，落下了第一道犹豫而虚弱的线条。
一道微光，在绝望的深海边缘，悄然亮起。微弱，却固执地撕开了沉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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