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集团大楼顶层，巨大的环形会议室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深色的胡桃木长桌反射着冰冷的顶灯光芒，映照着一张张或凝重、或疲惫、或带着隐晦算计的面孔。空气里弥漫着雪茄的余味、昂贵的古龙水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抑感。程氏的核心层和重要股东悉数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在主位旁边那个空置的座椅上——那是属于程峰，程氏掌舵人的位置。
门被无声地推开。
程峰走了进来。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
父亲。
仅仅一个月未见，他却像是被硬生生抽走了十年光阴。曾经挺拔如松的脊背微微佝偻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挂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那张总是带着沉稳自信的脸庞，此刻被刻骨铭心的悲痛彻底侵蚀，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皮肤透着一种不健康的灰败。曾经锐利如鹰、能洞察商海风云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如同死水般的哀恸和茫然。他几乎是靠着身边的秘书，才勉强支撑着身体，步履沉重地走向主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也踩在我的心上。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如同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我与他之间。我坐在顾鸣身侧，隔着他宽阔的肩膀和几个股东，只能看到父亲低垂的、布满银丝的头顶和他放在桌面上那只微微颤抖的、骨节分明的手。那手上，还戴着我十八岁生日时送他的那枚蓝宝石袖扣，在冷光下折射出微弱而刺眼的光。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疼得无法呼吸。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眼睛酸涩得发胀，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过去，紧紧抱住他，告诉他：爸爸，我在这里！晨晨没死！我回来了！
手腕内侧的月牙疤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骤然收紧，瞬间勒断了我所有冲动的念头。
顾鸣放在桌下的手，不动声色地覆上了我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他的掌心温热而干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安抚力量。他没有看我，目光沉稳地落在主位的程峰身上，但那无声的触碰，如同冰冷的现实，瞬间将我拉回这残酷的棋局。
不能认。不能动。不能暴露。李国栋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此刻正像毒蛇的复眼，在会议桌的另一端，锐利而警惕地扫视着全场。任何一丝情感的泄露，都可能打草惊蛇，让这条毒蛇再次缩回黑暗的巢穴！
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首到尝到一丝腥甜。强迫自己垂下眼睫，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扮演的角色——顾太太。一个与程家毫无瓜葛、只是陪同丈夫出席、对程家遭遇表示同情的尊贵旁观者。
顾鸣低沉平稳的声音在压抑的会议室里响起，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董，请节哀。”他的开场白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目光落在程峰身上，带着一种外人无从分辨真假的沉痛与敬意，“程氏集团作为A城商界的中流砥柱，程晨小姐的意外，是整个商界的损失。顾氏集团，对此深表痛惜。”
程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当“程晨”这个名字被清晰地说出，他灰败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瞬间蓄满了浑浊的泪水。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结滚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那只戴着蓝宝石袖扣的手，死死地攥住了桌沿，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实木生生捏碎！
巨大的悲痛如同实质的浪潮，席卷了整个会议室。不少股东面露戚色，低头叹息。空气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针狠狠扎穿，痛得浑身发冷，几乎要坐不住。顾鸣的手再次用力按了按我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指令：稳住。
他继续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却巧妙地引导着话题：“逝者己矣，生者如斯。程氏集团承载着无数人的心血与期望，更肩负着重要的社会责任。在这个艰难的时刻，顾氏集团经过慎重考虑，愿以最大的诚意，向程氏伸出援手。”
他示意郑文乐。郑文乐立刻将一份装帧精美的提案书分发到每位与会者面前。
“顾氏集团，正式提出对程氏旗下‘启明’儿童医疗援助计划进行战略注资与深度整合的提案。”顾鸣的声音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启明’计划立意深远，惠及无数病困儿童，是程氏承担社会责任的重要体现，也符合顾氏一贯秉持的慈善理念。顾氏愿意投入资源，引入更先进的医疗技术和管理模式，将‘启明’打造成一个更具影响力、更可持续发展的标杆性慈善项目。这不仅是对程氏的支持，更是对那些亟待帮助的孩子们的承诺。”
提案书被迅速翻阅着。低低的议论声开始响起。顾氏的注资，尤其是在程氏风雨飘摇之际，无异于一剂强心针！不少股东眼中露出了希望和振奋的光芒。
我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越过顾鸣的肩膀，精准地捕捉到了会议桌另一端的李国栋。
在顾鸣提到“启明”计划时，李国栋翻看提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那张总是挂着和煦笑容的脸，此刻虽然也和其他人一样，带着对程峰的同情和对提案的“慎重思考”，但镜片后的眼神却飞快地闪烁了几下。那里面没有股东们的振奋和希望，而是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狂喜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成了！他果然上钩了！
他需要这个“救星”来掩盖“启明”内部的巨大黑洞！他需要顾氏这块金字招牌来转移视线，甚至借力打力！
就在股东们开始低声讨论提案细节时，顾鸣微微侧身，目光转向我，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外人看来极其自然的、征询妻子意见的温和。
“夫人，”他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你对‘启明’这样的儿童医疗援助项目，怎么看？” 他刻意强调了“儿童”二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脸上。包括主位上深陷悲痛、几乎对外界失去反应的程峰，也下意识地、茫然地抬起了那张布满泪痕的、憔悴不堪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父亲的视线，带着空洞的、未散的巨大悲痛，毫无焦距地落在我脸上。当他的目光触及我的眼睛时，那空洞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掠过他灰败的脸庞。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带着一种绝望的、不敢置信的探寻！
空气仿佛被抽空！我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手腕上的月牙疤灼热得发烫！
我强迫自己迎上父亲那陌生又带着一丝熟悉探寻的目光，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脸上维持着顾太太应有的、带着距离感的优雅与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悯。我微微侧头，避开父亲那几乎要将我灵魂刺穿的眼神，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回顾鸣脸上。
“儿童……”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慢的、属于“顾太太”的矜持与悲悯，清晰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荡，“是这个世界的希望和未来。看到那些被病痛折磨的孩子，总是让人心碎。” 我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那份提案书，语气带着一丝柔软的、能触动人心弦的感慨，“‘启明’计划，能照亮这些孩子的生命之路，让他们有机会拥有健康的未来，是一件非常有意义、也非常值得投入的事情。”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递着几个关键信息：我对“启明”计划持肯定态度（好感），我对儿童慈善有天然的同情（倾向），顾太太的“个人好感”与顾鸣的提案方向一致（影响力）！
尤其是最后一句，带着女性特有的柔软和悲悯，在这种充满商业算计的场合，反而显得格外有分量。
话音刚落，我清晰地看到李国栋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混合着狂喜和贪婪的光芒！他看向我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和警惕，而是充满了热切！仿佛我此刻不再仅仅是一个尊贵的顾太太，而是他通往安全彼岸的黄金船票！
“顾太太说得太好了！” 一个支持顾氏提案的股东立刻出声附和，打破了短暂的沉寂，“慈善事业，尤其是儿童医疗，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顾氏和程氏能强强联手，把‘启明’做得更大更强，是孩子们的福音啊！”
“是啊是啊！顾总、顾太太真是有大爱！”
附和声渐起。提案的通过几乎己成定局。
而李国栋，趁着这股支持顾氏的浪潮，身体微微前倾，隔着会议桌，脸上堆起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诚”和“谦卑”的笑容，目光热切地投向了我。那眼神，充满了刻意的讨好和一种急于建立联系的迫切。
“顾太太宅心仁厚，心怀大爱，真是令人敬佩！”他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激动，“‘启明’计划能得到您和顾总的青睐，是那些可怜孩子们天大的福气！程氏上下，感激不尽！”
他开始了。如同顾鸣所料，这条惊惶的毒蛇，终于按捺不住，主动朝着他眼中这根关键的“稻草”游了过来。
会议在一片对顾氏赞誉、对程峰安慰、对未来合作前景展望的复杂气氛中结束。股东们陆续离场。
程峰被秘书搀扶着，颤巍巍地站起身。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摇摇欲坠，那双布满血丝、茫然空洞的眼睛，却依旧固执地、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未散的巨大悲痛和一种无法言说的、近乎哀求的探寻，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咫尺之遥，却如隔天涯。
他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被秘书半扶半抱着，踉跄着离开了会议室。
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山岳。
会议室内只剩下顾鸣、我，以及郑文乐。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强撑的伪装瞬间崩塌。巨大的悲伤和无法相认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我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下一秒，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将我紧紧拥住！
是顾鸣。
他有力的手臂如同钢铁铸就的围栏，将虚脱的我牢牢锁在怀里，隔绝了外面冰冷的世界。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带着清冽的雪松气息，成了我此刻唯一能依靠的港湾。那怀抱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占有欲，却又在绝对的强势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的安抚。
“结束了。”他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一丝紧绷过后的沙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做得很好。”
我的脸埋在他昂贵的西装布料里，温热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襟。无声的哭泣让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所有的委屈、痛苦、恨意和对父亲刻骨的思念，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顾鸣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我更深地嵌入他的怀抱。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那只带着薄茧的大手，以一种极其笨拙却又无比坚定的姿态，一下一下，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拍抚着我剧烈颤抖的脊背。
冰冷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压抑的啜泣声，和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他没有虚伪的安慰，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这个坚实到令人窒息的拥抱，和那一下下落在背心的、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拍抚。仿佛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告诉我：我在。你的痛苦，我接着。你的恨，我替你扛。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顾鸣微微松开手臂，却依旧没有放开我。他低下头，深邃的眼眸锁住我哭得通红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尚未褪尽的冰冷戾气，有掌控一切的绝对自信，还有一丝……难以解读的、深藏于眼底的暗流。
他抬起手，微凉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粗粝的力道，用力擦过我脸颊上未干的泪痕。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像是在擦拭属于他的所有物。
“哭够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命令式的沙哑，却奇异地驱散了最后一丝寒冷，“哭够了，就跟我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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