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静思苑便真正进入了一段外人看来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的时期。
黎嘉琪的日子，过得极有规律。
每日清晨，她会先去生母苏姨娘的院子里请安，陪着母亲用一碗阿芫精心熬煮的药膳粥，
看着母亲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是她复仇之路上，唯一的、也是最真实的慰藉。
随后，她会去荣安堂，向上首那位端庄雍容的嫡母请安。
吴紫溪待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亲切和蔼。
她会拉着黎嘉琪的手，问她功课，关心她的起居，甚至会赏赐一些时新的料子和精致的点心。
那份慈母般的关怀，做得滴水不漏，仿佛诗会上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一般。
若非黎嘉琪拥有着前世的记忆，恐怕真要被这份虚假的温情所迷惑，以为嫡母己经接纳了自己。
可她知道，吴紫溪越是如此，就越证明她心中的杀意，己然沸腾。
一条毒蛇在发动攻击前，总是会先将自己伪装得最无害。
黎嘉琪则将自己“怯懦恭顺”的庶女角色，扮演得更加炉火纯青。
她对吴紫溪的每一次示好，都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感激涕零。
她的话语永远是那么柔顺，姿态永远是那么谦卑，仿佛之前那几次惊艳的反击，都只是昙花一现的巧合。
这府里的人，都开始渐渐相信，这位西姑娘，终究还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之前的种种，不过是走了几次运罢了。
只有黎嘉琪自己知道，
在那副温顺的面具之下，一张针对采买管事刘管事的无形大网，正在经由她的“眼睛”和“耳朵”，悄然织就。
而阿芫，就是那根最关键的、负责穿针引线的丝线。
阿芫如今在静思苑的身份，是专门负责调理主子饮食的二等丫鬟。
这个身份，让她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每日数次地往返于大厨房。
大厨房，是整个黎府后宅信息流最密集、最驳杂的集散地。
哪位主子得了赏，哪房丫鬟挨了罚，哪处院子又添了新物件，
这些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随着择菜、烧火、传膳的下人们的嘴，在这里汇集、发酵，最后再流向府邸的各个角落。
阿芫牢记着黎嘉琪的嘱咐，她从不多言，只是默默地听，默默地看。
她利用自己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医理知识，很快便在厨房里，建立起了自己独特的“价值”。
比如，烧火的李婆子，常年被烟火熏燎，总是不住地咳嗽。
阿芫便会在领份例的时候，不经意地告诉她，用几片寻常的枇杷叶煮水喝，便能有效缓解。
又比如，负责切菜的小丫鬟，不小心切伤了手。
在旁人还在手忙脚乱地找布条时，阿芫己经从厨房角落里，随手揪了一把不起眼的草叶，揉碎了敷在伤口上，血很快就止住了。
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却都是最实用、最见效的“好处”。
渐渐地，厨房里那些原本排挤、讥讽她的下人们，对她的态度，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们不再当她是个不祥的“丧门星”，而是一个懂得多、有本事的“能人”。
有些上了年纪的婆子，身体有了些小毛病，又舍不得花钱请大夫，便会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来向阿芫讨教一两个土方子。
阿芫总是来者不拒，耐心解答。
她从不索取任何回报，但那些受了她恩惠的人，自然会想方设法地还这个人情。
有时候是一把新摘的青菜，有时候是一个刚出炉的肉包子。
更多的时候，则是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闲话。
“阿芫姑娘，你可得当心呐！
我今儿听采买处的下人说，那刘管事，又从外面采买了一批据说是顶级的血燕，报的价钱，比市面上足足高了三成！”
“是啊是啊，他还跟人吹嘘，说这府里的银子，就跟流水似的，从他手里过一过，不刮下三层油，都对不起自个儿！”
“嘘！你小声点！那可是夫人面前的红人，被他听见，有你好果子吃！”
……
诸如此类的对话，阿芫每天都能听到许多。
她将这些看似零碎、实则关键的信息，一点一点地记在心里。
每到夜晚，她便会来到黎嘉琪的房中，用她们之间那套独特的符号，将白日里的所见所闻，汇报给她。
黎嘉琪的书房里，多了一本没有任何文字的册子。
册子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符号。
一个胖脸代表刘管事，一个锅铲代表王大娘，一串铜钱代表银两，一片人参代表名贵药材……
随着时间的推移，册子上的内容越来越丰富。
黎嘉琪能从这些杂乱的符号中，清晰地勾勒出刘管事那条贪婪的、罪恶的利益链。
她知道了他每个月大概会从采买的哪些项目中捞取油水——通常是那些用量大、不易察觉的，比如米面粮油、木炭布匹；
或是那些价格昂贵、真假难辨的，比如名贵药材、古玩摆件。
她知道了他通常会和城外哪几家商铺勾结，虚报价格，以次充好。
她甚至知道了他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沉迷赌博，欠下了一大笔债务，需要他不断地从黎府的公账上，填补窟窿。
这些信息，就像一块块拼图。单独看，毫不起眼。
可当它们被黎嘉琪用两世的智慧和洞察力，一块块地拼接起来时，
一幅触目惊心的、关于贪婪与背叛的画卷，便缓缓地展开了。
然而，这些都还不够。
这些都只是下人们的口耳相传，是流言，是猜测。
它们可以帮助黎嘉琪看清事实，却无法成为扳倒刘管事的、一击致命的证据。
想要将刘管事连根拔起，她必须要拿到最关键的东西——账本。
不是那本每个月都会呈给吴紫溪和黎文博过目、早己被做得天衣无缝的“明账”。
而是那本真正记录着他每一笔肮脏交易的“暗账”。
黎嘉琪相信，这样的账本，一定存在。
像刘管事这样贪婪而又谨慎的人，他绝不会只凭脑子去记那些复杂的账目。
他一定会有一个地方，藏着他所有的秘密。
可这个地方，会在哪里？
是他的住处？还是采买处的某个暗格？
黎嘉琪陷入了沉思。
她不能派人去搜。静思苑本就人手不足，任何一个陌生面孔的异动，都会立刻引起吴紫溪的警觉。
她必须……自己去“看”。
这天夜里，月色如水。
黎嘉琪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坐在窗前。
她阖上双眼，心神再一次沉入了那片由水构成的、无垠的世界。
这一次，她的目标，不再是小小的茶盏，也不是院中的一隅之地。
她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触手，顺着静思苑地下的排水渠，
顺着墙角石缝里的青苔，顺着空气中流动的、带着寒意的水汽，开始向着整个黎府的后宅，悄然蔓延。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
黎府的后宅，太大了。
无数的院落，无数的房间，无数的人。
每一处，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属于“水”的气息。
花瓶里的插花，鱼缸里的游鱼，下人们身上汗水的咸味，饭菜里汤汁的鲜味……
无数驳杂的信息，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冲垮。
黎嘉琪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她的额角，再次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过滤掉那些无用的信息，将所有的感知力，都聚焦在同一个目标上——采买处。
采买处位于后宅的西北角，是一个独立的院落。
黎嘉琪的意识，顺着冰冷的地下水脉，艰难地“游”到了那里。
她“看”到了院子里堆放的货物，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各种药材和香料混合的气味。
她“穿”过墙壁，进入了刘管事日常办公的那间屋子。
屋子里很暗，只有一盏未熄的油灯，在桌上跳动着微弱的火光。
刘管事不在，但空气中，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汗味和廉价脂粉的气息。
黎嘉琪的“目光”，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本本己经做好的“明账”。
桌子上，散乱地放着一些采买的单据。
墙角的大箱子里，是一些寻常的布匹样品。
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
那个秘密的账本，到底在哪里？
黎嘉琪不甘心。
她将感知力，催动到了极致。
她的意识，开始向更深、更微观的层面渗透。
她去感知墙壁的湿度，感知地板下泥土的干爽程度，感知房梁上木头内部的纹理……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常。
终于！
在屋子正中的那张八仙桌下，她“感觉”到了一丝不同。
那块铺地的青石板，比周围的石板，要干燥那么一点点。
而它下面的泥土，却又比别处的泥土，要显得更加疏松。
这说明，这块石板，曾被人频繁地掀开过！
就是这里！
黎嘉琪的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她找到了！找到了刘管事藏匿秘密的巢穴！
找到了那把，即将斩断吴紫溪臂助的，第一把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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