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青河边草》第二十章：青痕（回忆篇）**
七岁的明君赤脚站在雪地里，脚趾冻得像十颗发紫的蚕豆。程府的黑漆大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吞没了娘亲佝偻的背影。雪花落进她后颈时，大太太的指甲己经掐进她胳膊里。
"从今往后，你叫春桃。"大太太的绢帕掩着鼻子，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李妈，带她去洗洗，臭得跟阴沟似的。"
井水结着薄冰。明君被扒得精光站在院子里，李妈用鬃毛刷子刮她的皮。血丝混着冰碴子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画出歪扭的小溪。西厢房突然传来咳嗽声，窗纸上映出个清瘦的剪影。
"看什么看！"李妈拧她耳朵，"那是二少爷，痨病鬼一个，早晚咳死。"
柴房里的稻草堆成了明君的床。半夜她被冻醒，发现月光透过破窗，在地上画了块白手帕似的亮斑。她把脚丫子踩上去，突然听见呜咽般的箫声。那调子七拐八拐，最后竟成了娘亲常哼的《韭菜花开》。
洗衣杵比她还高。明君踮脚够晾衣绳时，大太太的湖绸袄子掉进泥里。赵嬷嬷的藤条抽下来，她咬破嘴唇没哭，反倒想起娘亲的话："明君要像河边的草，踩断了根还发新芽。"
腊八那天，她在后门等到日头偏西。张妈搓着手过来："别等了，你娘...伤寒带走了。"明君把怀里焐着的腊八粥慢慢倒进阴沟，粥里埋着颗她攒了三个月的桂花糖。
祠堂的砖地像块冰。明君跪着看香灰一截截断在膝前，大太太的骂声和家法棍的闷响轮着来。恍惚间有人撑伞遮在她头顶，青竹伞骨上凝着霜花。
"二少爷！"赵嬷嬷的惊呼炸在耳边。
伞柄凉得像井沿的石头。明君抬头，看见张病恹恹的脸，苍白得能瞧见额角青筋。他咳嗽着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里头躺着块云片糕，己经碎成了雪渣子。
洗衣房的姑娘们笑她："病秧子看上你了？"明君把云片糕渣子舔干净，纸折成小船放进河里。夜里她总把洗净的衣裳叠得方正，偷偷放在西厢廊下。第二天就会变成一本破旧的《三字经》，或是用宣纸包着的松子糖。
大少爷从省城回来的那晚，明君在回廊撞见他醉醺醺地堵住丫鬟彩凤。她转身要跑，后领却被揪住。"小丫头片子也长大了..."酒气喷在她脸上，手往她衣襟里探。明君抓起花瓶砸过去，血顺着大少爷的额角往下淌，像条红蜈蚣。
祠堂的铜盆里泡着盐水鞭子。大太太亲自动手，第一鞭就抽得她眼前发黑。"下贱坯子！"鞭梢卷走她背上的一块皮，"也敢伤主家少爷？"
明君数到三十七下时昏过去，醒来躺在柴堆上。背上的伤糊着层药膏，清苦里带着花香。破碗底下压着张字条："忍冬膏，一日三次。"字迹清瘦，像西厢窗纸上的人影。
端午前的暴雨来得急。明君收衣裳时听见花厅里大太太尖着嗓子："赵司令点名要这丫头！"程老爷的茶盖"当啷"一响："不过是个丫鬟..."
雨点子砸在脸上像小石子。明君蹲在河边拧被单，突然发现水里自己的倒影变了——圆眼睛成了杏核眼，脸上最后一点婴儿肥也没了。只有锁骨上的蝴蝶胎记还在，被雨水冲刷得发红。
那晚的柴房漏雨。明君用碗接水，叮叮咚咚像谁在弹月琴。箫声忽然混进来，还是《韭菜花开》，却多了几个颤音。她从墙缝望出去，看见西厢窗前立着个人影，月光给他镀了层银边。
钥匙转动的声音惊得她跳起来。程书尧站在雨里，青衫湿透贴在身上，显得更瘦了。他递来个小布包，里头的东西硌手——三块大洋，一张路引。
"明晚子时。"他咳嗽着，唇色白得吓人，"后门有人接应。"
明君攥着大洋，上面的袁世凯头像硌着掌心。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二少爷，伞沿的雪水滴滴答答，像永远流不完的泪。
"书尧少爷..."她嗓子发紧，"我走了，您怎么办？"
雨幕那头的少年笑了。这是明君第一次见他笑，眼角皱起来像月牙儿。"我啊..."他轻声说，"要去北平看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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