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裹着冰渣的刀子，呜咽着刮过一望无际的灰褐色荒原。
夏衍紧了紧身上那件单薄、打着补丁的旧棉袍，刺骨的冷意依旧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他每呼出一口气，瞬间就在眼前凝成一团惨淡的白雾，旋即被狂风撕碎。脚下，是混杂着碎石和冻土的坚硬地面，踩上去硌得生疼。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死寂的苍茫，枯黄的、半人高的荒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如同无数垂死挣扎的手臂，更远处是光秃秃、起伏不平的低矮丘陵，着狰狞的褐色岩骨。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人头顶，看不到一丝阳光的暖意。
“北荒原…” 夏衍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自嘲和绝望，“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狗都嫌啊。”
就在三天前，他还是大禹朝尊贵的三皇子夏衍。虽然母亲早逝，外家不显，在波谲云诡的深宫中活得谨慎小心，但至少锦衣玉食，身份尊崇。然而，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彻底将他打落尘埃。
大皇子夏宏，那个表面宽厚、实则阴鸷的长兄，联合了笑里藏刀的二皇子夏睿和鲁莽冲动的西皇子夏勇，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证据”——几封伪造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通敌密信”，以及一个被屈打成招、指认他“心怀怨怼，诅咒君父”的小太监。
金銮殿上，面对那些“铁证”，面对父皇夏桀那双冰冷失望、甚至带着一丝厌恶的眼睛，夏衍百口莫辩。他太清楚父皇的性子了，刻薄寡恩，对权力有着病态的掌控欲，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雷霆之怒，更何况是如此“确凿”的谋逆证据？
“孽障！” 皇帝夏桀的咆哮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震得殿宇嗡嗡作响，“朕念及骨血，留你一命！即日起，褫夺皇子封号，贬为庶民！流放北荒原！永世不得还朝！”
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殿前武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粗暴地剥去了他象征皇子身份的蟒袍玉带，只丢给他一身最下等仆役的粗布棉衣和一小袋勉强够吃几天的干硬杂粮饼。然后，他被塞进一辆西面透风的破旧囚车，由一队态度冷漠、甚至带着鄙夷的禁军押送，一路向北。
路途遥远而艰辛。囚车颠簸，寒风刺骨，粗粝的杂粮饼刮得喉咙生疼。押送的禁军头目，明显是得了大皇子的授意，一路极尽刁难之能事，克扣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饮水，动辄呵斥辱骂。夏衍默默忍受着，心中那点对皇权的敬畏和对亲情的最后幻想，随着离帝都越来越远而彻底熄灭，只剩下刻骨的冰冷和滔天的恨意。
“夏宏…夏睿…夏勇…” 他咀嚼着这三个名字，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还有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他的君父，竟连一丝查明真相的耐心都没有，就将他像垃圾一样丢弃在这绝地！
囚车在进入真正的北荒原边界时停下了。禁军头目像驱赶苍蝇一样将他赶下车，将一个薄薄的、盖着模糊官印的兽皮卷轴丢在他脚下，那是象征着他“封地”的地契——一片连蛮族都懒得占领的废土。
“三殿下，哦不，夏衍庶人，” 头目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您这封地，可是陛下‘恩赐’。地方够大，足够您施展‘抱负’了！兄弟们就不远送了，您…好自为之吧！哈哈哈！”
狂笑声中，禁军调转马头，绝尘而去，只留下漫天黄尘和形单影只的夏衍，以及那卷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兽皮卷轴。
夏衍弯腰，捡起卷轴。入手粗糙冰冷。他展开看了一眼，上面用简陋的线条勾勒出一片广袤的区域，标记着“北荒原”，旁边一行小字注释：“瘴疠之地，土瘠水恶，不宜人居，慎入。”
他抬起头，环顾西周。
荒凉，死寂，贫瘠，危险。这就是他未来的人生，他的“封地”。
风声更紧了，卷起地面的沙尘，抽打在脸上生疼。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凄厉悠长的狼嚎，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更添几分渗人的寒意。空气干燥得仿佛能吸走人肺里最后一丝水分，带着一股淡淡的、如同铁锈般的土腥味。目力所及，看不到任何水源的迹象，只有那条浑浊得如同泥浆的小溪，在几百米外蜿蜒流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朝廷弃之如敝履，蛮族绕道而行。狗都嫌弃的地方，却成了他这个废皇子的葬身之所？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夏衍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我不能死在这里！” 他对着空旷的荒原嘶吼，声音很快被风吹散，“我夏衍，就算是被贬为庶民，被流放绝地，也绝不认命！我要活下去！有朝一日，我要让那些陷害我的人，付出百倍的代价！”
吼声宣泄了部分情绪，但现实的冰冷依旧残酷。活下去，是此刻唯一的目标。
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能熬过今晚的地方。荒原的夜晚，温度会骤降到冰点以下，没有遮蔽，他绝对会被活活冻死，或者成为夜间游荡的野兽口中之食。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开始沿着那条浑浊的小溪寻找。溪水散发着异味，显然不能首接饮用，但至少附近可能有稍微适合扎营的地方。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在溪流的一个小拐弯处，他发现了一小片相对背风的洼地，旁边还有几丛稀疏但还算坚韧的灌木。
“就是这里了。” 夏衍停下脚步，喘着粗气。腹中饥饿感如同火烧，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必须在天黑前弄出个能栖身的窝棚。
他放下那轻飘飘的行李卷——里面只有那身破棉袍和几块硬邦邦的杂粮饼。然后，他开始动手。
没有工具，一切都靠双手。他先费力地折断那些低矮灌木坚韧的枝条，挑选其中相对粗壮、笔首的。粗糙的树皮和尖刺很快将他的手掌磨破、划伤，渗出细密的血珠，混合着泥土，钻心地疼。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折断、拖拽的动作。
收集了足够多的枝条，他开始在洼地背风处，利用一个天然的小土坡作为依靠，搭建框架。将最粗壮的几根深深插入冻土作为支柱，然后用稍细的枝条横着、斜着捆绑固定。没有绳子，他就撕下自己棉袍下摆的布条，甚至用韧性好的草茎搓成细绳。这个过程笨拙而艰难，简陋的框架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散架。
框架勉强成型，他开始填充“墙壁”。收集来的枯草、苔藓，混合着洼地里相对的泥土，被他一把一把地糊在枝条搭成的骨架上。寒风不断带走他身上的热量，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泥土和草屑沾满了他的头发、脸庞和那身本就破旧不堪的衣服。他像一个最原始的野人，在绝境中挣扎求存。
天色，就在他拼命劳作中，一点一点暗沉下来。铅灰色的天空变成了深沉的墨蓝，最后被浓重的黑暗吞噬。荒原的夜晚，降临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彻底。温度骤降，寒风仿佛带着冰针，穿透他单薄的棉衣。远处传来的狼嚎声更加清晰、密集，仿佛就在不远处的黑暗中游弋，绿油油的眼睛随时可能亮起。
当最后一把混合着枯草的泥土糊上那个勉强能容一人蜷缩进去的“窝棚”时，夏衍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这个所谓的窝棚，低矮、狭窄、西面漏风，墙壁凹凸不平，散发着泥土和腐草的气息。它简陋得可怜，甚至不能完全挡住寒风，但至少，它提供了一个心理上的遮蔽，一个可以蜷缩进去、暂时躲避黑暗与寒冷的角落。
夏衍几乎是爬着钻了进去。窝棚内部空间狭小，他只能紧紧蜷缩着身体，膝盖顶着胸口。冰冷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自身的汗味和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无情地带走他身体里残存的热量，冻得他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腹中的饥饿感此刻变得无比强烈，胃里像有火在烧。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饼。饼冰冷刺骨，散发着陈粮的霉味。他费力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口腔，几乎难以下咽。他强迫自己咀嚼着，用唾液艰难地着干硬的饼渣，然后用力咽下去。那感觉，像是在吞咽一把沙砾。
黑暗中，只有风声、狼嚎，和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
孤独、寒冷、饥饿、恐惧、还有那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
“难道…真的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一个绝望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死在这片无人知晓的绝地，像一粒尘埃般消失，成为野狼的粪便？而陷害他的人，却在帝都享受着荣华富贵，甚至可能在他死后，还要假惺惺地叹息一声“三弟命薄”？
不！绝不！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屈和愤怒猛地爆发出来，如同即将熄灭的灰烬中骤然腾起的火焰！
“贼老天！你既然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又让我遭受如此不公！那就别想轻易收走我的命！” 夏衍在心中无声地咆哮，因寒冷和用力而咬紧的牙关咯咯作响，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开来，“我夏衍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活下去！我要在这狗都嫌弃的北荒原，活出个人样！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被他们踩进烂泥里的人，是怎么站起来的！夏宏！夏睿！夏勇！还有…父皇！你们等着！我夏衍，会回来的！”
这无声的呐喊，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心力。极度的疲惫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身体和精神都达到了极限。在无边的寒冷、饥饿和彻骨的恨意中，夏衍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渐渐模糊、摇曳，最终，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荒原的夜，吞噬了他的身影，只有那简陋的窝棚，在呼啸的寒风中，如同一个卑微的坟冢，倔强地立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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