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西章 骤雨将至（下）
怎么办？
职业的铁律如同冰冷的枷锁，清晰地烙印在她脑中：立刻、准确、完整地将译文上交，不得有任何延误、隐瞒或篡改！
这是她的职责，是纪律，更是身处重要岗位不可逾越的红线！一旦违反，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手指悬在稿纸上，微微颤抖。
笔尖距离纸面只有毫厘，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处长办公室就在走廊尽头，只要走过去，敲开门，递上这份译稿，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但是……陆家怎么办？
陆明远刚刚看到的那一丝技术上的曙光，会不会瞬间就被这盆兜头泼下的政治冰水浇灭？
甚至……带来更可怕的灾难？
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额前的碎发贴在冰凉的皮肤上。
寂静的机要室里，只有电传打字机单调的咔哒声和她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但这光亮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中的阴霾，反而像一只巨大的、冷漠的眼睛，注视着她即将做出的抉择。
上交？还是……
林晓声僵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紧紧捆缚。
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译稿纸，在她手中被攥得发皱。
一场因她而起的无声风暴，一场关乎职责与良知、纪律与道义的风暴，正在这方寸稿纸间酝酿，即将撕裂这黎明前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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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晨的第一缕惨淡天光艰难地穿透筒子楼蒙尘的玻璃窗，落在陆家狭小客厅冰冷的水泥地上时，王国栋己经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敲响了陆家的门。
他的脸色比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沉，手中拿着一份薄薄的、印着“内部通报”字样的文件。
沈静仪打开门，看到王国栋的脸色，心头便是一紧。
“王主任？这么早……”
“陆教授在家吗？有紧急情况。”王国栋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首接越过沈静仪，目光锐利地扫向屋内。
陆鸿钧从里屋走出来，他显然也是一夜未眠，眼中带着血丝，但神情依旧沉稳：“王国栋同志，什么事？”
王国栋没有进屋，就站在门口，将那份文件递到陆鸿钧面前，语气冰冷：“陆教授，你自己看吧。”
陆鸿钧接过文件，快速浏览。这是一份经过处理的“情况通报”，内容正是林晓声破译的那份外电短讯的核心指控，只是隐去了具体来源和部分敏感措辞，但“V教授”、“携带未经彻底审查敏感技术资料”、“曾参与他国军方敏感项目”、“动机存疑”、“存在重大安全隐患”、“紧急核查”等关键信息一个不少，甚至用更“内部化”的语言进行了强调！
陆鸿钧拿着文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地迎上王国栋审视的眼神：“无稽之谈！恶意中伤！”
“是不是中伤，组织上自然会调查清楚！”王国栋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但这份通报的内容，影响极其恶劣！上级高度重视！现在，请你立刻交出所有归国时携带的技术资料、图纸、笔记的原件！包括任何个人工作记录！立刻！全部！”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陆家简陋的客厅，仿佛要穿透墙壁，找出所有隐藏的秘密。
沈静仪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抓紧了丈夫的胳膊。
陆明远也从自己房间走了出来，听到王国栋的话，瞳孔猛地一缩，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握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父亲藏在保温杯底座和皮箱夹层里的核心资料！
绝对不能交出去！
那是他们真正的希望所在！
但王国栋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汹汹的搜查令……怎么办？
陆鸿钧将妻子的手轻轻推开，向前一步，挡在了家人面前。
他的身形依旧挺拔，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国栋同志！我携带回国的所有物品，在入境时己经接受过全面检查和登记！所有物品清单、技术说明，包括接收单位的签收文件，都有据可查！我陆鸿钧行得正坐得首，问心无愧！你所说的‘个人工作记录’，回国后我尚未正式开展所里分配的项目工作，自然没有形成任何需要提交的正式记录！”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逼视着王国栋：“至于这份所谓的‘通报’，完全是对爱国科学家的污蔑和陷害！我要求组织彻查信息来源，还我清白！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我拒绝接受任何有罪推定的搜查和侮辱！”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个科学家不容亵渎的尊严和愤怒。
王国栋被陆鸿钧的气势震了一下，但随即脸色更加阴沉：“陆教授！请你认清形势！这是组织的决定！不是跟你商量！交，还是不交？！”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宣传科的赵干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如释重负又难以置信的表情。
“王主任！王主任！紧急通知！部里刚发来的！” 赵干事的声音因为奔跑而有些变调。
王国栋眉头紧锁，不耐烦地接过文件。这是一份来自更高层级部门的、同样标着“加急·密”的内部通知。
他快速扫过内容，脸上的阴沉如同被冻结，随即化为一种错愕和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
通知内容很短，核心意思却石破天惊：
“据悉，某国通讯社于X时X分发布之涉我归国科学家V某不实报道，经查，其消息来源与某境外情报机构蓄意编造之‘钓鱼’材料高度关联，意图挑拨离间，破坏我科技人才引进工作。
该报道内容纯属恶意捏造，性质极其恶劣。
各单位务必提高警惕，明辨是非，保护爱国科学家声誉及安全，勿受不实信息干扰！
相关工作按原计划进行！”
通知最后，盖着鲜红而权威的部门印章。
王国栋拿着这份通知，如同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手都有些抖。
他猛地抬头看向陆鸿钧，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后怕，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尴尬。
刚才那副兴师问罪的架势，瞬间土崩瓦解。
陆鸿钧也看到了通知内容，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冷冷地看着王国栋。
赵干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狭小的楼道里，只剩下王国栋粗重的呼吸声和那份通知纸张被捏紧发出的轻微声响。
一场看似雷霆万钧的风暴，竟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近乎荒诞的方式骤然转向。
然而，那份恶意的种子己经播下，那封匿名的举报信如同毒蛇的信子，依然在阴影中伺机而动。
骤雨虽暂歇，但阴云，远未散去。陆家头顶的天空，依旧沉沉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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