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神渊底下潮湿腐朽的空气几乎成了萧尘呼吸的一部分。
三年！七百个日夜的鬼域囚徒，他像一把沉在冥河里的断刀被重新淬火打磨。
毒丸啃噬脏腑的痛，裂筋断骨后逼着身体接合起来的麻痒，葬天刀中奔涌的暴虐气息一次次冲刷经脉带来的绝望……
他活下来了。
清晨冰冷的露水滴在额头，萧尘睁开眼。葬神渊缝隙漏下的一丝惨淡天光勉强照亮石洞角落。
昔日瘦骨嶙峋的十二岁少年己脱胎换骨——铜灰色皮肤覆盖着流畅紧实的肌肉条线，那是毒体小成的狰狞印记。
他沉默走向洞窟中央那面被莫问天称为“练功石”的黑色岩壁前。岩壁刀痕交错纵横，每一道深痕都蓄满暴烈的杀意。
没有花哨，他左手握住背后那柄沉黑古拙的长刀，刀身比三年前更不起眼，深黯如吞噬掉所有光的夜空。
“葬天。”他低语一声。
刀光无声划破昏暗！
简简单单的一记竖劈——“基础刀式十三解”最本源的力劈华山。当它裹挟着三年来沉淀进骨髓的凶戾斩出时，空气像块布帛般发出濒死的裂帛声！
嗡！
黑石岩壁被剖开一道深达尺许的平滑豁口，切面光洁如镜。
碎石粉末簌簌滑落。力量控制早己圆融如一。这就是葬天诀第一重巅峰！锻体境巅峰！
他收刀伫立，胸膛微微起伏。
“……总算有点模样了，小崽子。”角落里，响起一个嘶哑得如同两块枯骨摩擦的声音。
那堆铺着破烂兽皮的草堆上，莫问天缓缓坐起。他更枯槁了，深陷的眼窝如同骷髅，花白枯草般的头发稀稀疏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朽烂破风箱的拖长杂音。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醒着的时候也越来越少。
他浑浊的眼睛在萧尘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到那面被砍得七零八落的黑石岩壁上，干裂如树皮的嘴唇扯了一下，分不清是笑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滚……滚吧。”莫问天咳嗽了几声，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声音更是低得发飘，“外面的世界……够大……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够……够被人踩死十次八次了……”
一件冰冷、卷成筒状的东西被抛到萧尘脚下。
一张泛黄的兽皮卷轴。皮质厚实，弥漫一股陈旧的药腥味。
“爬出去……爬出去看看你爹的仇人……看看你娘……”莫问天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刮喉咙，“这点力气……顶个屁……”
他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枯瘦的手指着洞窟深处那条通往外面世界唯一的一条倾斜、狭窄的岩缝：“滚！趁老子……还不想把你这小杂种……丢进万蛇窟之前……滚得越远越好……”
声音越说越低，头也重新垂了下去，似乎刚刚那一番话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
萧尘默默俯身拾起卷轴，入手冰凉、沉重。上面用暗红如血的颜料勾画着曲折复杂的线条、扭曲的图形，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古字。
他目光在莫问天身上停了片刻。那枯败的样子，像随时会熄灭的灯。三年折磨，却也是三年再造。
他转身，迈步，动作干脆。三年前稚嫩的脊梁此刻挺首如刀。他不需要回头，也不需要多余的言语。葬神渊口子狭长狰狞，像地狱裂开的一道豁口。
攀爬过程极其艰难，布满湿滑的苔藓和尖锐的碎石，但对于锻体境巅峰的身躯而言，犹如在坚实大地行走。
外界的光第一次真实地照射下来，不是深渊里那种阴冷可怜的天光碎片，是磅礴的、滚烫的！阳光！
空气骤然涌入胸腔，再也不是那混杂着尸腐和阴湿的味道。清新的草木泥土气息，浓郁得让刚从坟里爬出来的萧尘甚至有些晕眩窒息。外面，原来真的是亮堂的！巨大的反差让他扶着洞口粗糙的岩石，铜灰色的皮肤下气血奔涌。
远处树林传来刀剑撞击和人声闷哼！
他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荒原之狼，眼神瞬间凝练成冰，身体无声无息地没入前方古木参天的莽林。
“苏瑶！别管那果子了！往东北方引！”
一道熟悉的女声冷静中带着一丝急促。
透过层叠枝叶的缝隙，萧尘看见了阳光下纠缠的身影。
三道身影。两个一蓝一紫的少女身法轻灵迅疾——是苏瑶和苏琪。三年光阴让她们褪去了最后一点少女的青涩，出落得修长曼妙，身周灵气比当年雄浑太多。
蓝衣的苏瑶面沉似水，掌中灵力吞吐，带着赤红炎息，每一掌拍出都逼得前方一个提着鬼头大刀的壮汉连连怒吼后退。但另一侧，一个手持淬毒钢叉、獐头鼠目的矮子阴笑着左突右冲，动作滑溜异常，像条油滑的泥鳅，不断袭扰苏瑶身后。
还有更阴的一个黑衣枯瘦老者身影，藏在不远处的古树阴影里，嘴里念念有词。
一股诡异的灰色气流如同活物，紧紧缠绕着苏琪的身体。苏琪身法明显迟滞，俏脸微微发白，手中那柄短剑的紫色电光都黯淡了几分。
“哈！两个美人儿，乖乖束手就擒！跟爷爷们回去喝口暖汤！”
獐头鼠目的矮子猛地一个矮身滑步，避开苏瑶反手的一记烈风掌，钢叉毒蛇吐信般阴毒地刺向她肋下！
苏瑶要躲己经慢了半拍！
就在这时！
一道毫无征兆的黑色闪电撕破空间。
噗嗤！
沉重的刀锋切入肉骨的声音异常沉闷。
那矮子脸上的狞笑还凝固着，身体却骤然僵硬。
一柄深黑无华的长刀，洞穿了他刺出钢叉的手臂，又扎透了他的胸肋，从背后刺出来，冰冷的刀尖滴着温热的血珠！
葬天刀！
萧尘仿佛凭空出现在矮子身侧，保持着右臂前伸的刺杀姿态。铜灰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狼一样冷澈的眼睛，正对上矮子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瞳孔。
“操……你……”矮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的声音，血沫子不断涌出。
萧尘手腕猛地一转！
嗤啦——！
葬天刀在矮子体内拧了半圈，骨头碎裂！他拔刀的动作比出刀更利落百倍！矮子像被抽了筋骨的死鱼烂肉，软倒下去，眼睛瞪得溜圆，至死都不明白这煞神是哪来的！
突生变故，电光石火！
魁梧大汉和树影下枯瘦老者的攻击瞬间停滞，满脸惊骇。
苏瑶压力骤减，抓住机会，一个火红色灵气炸开！逼退魁梧大汉两步。
苏琪也终于挣开了灰色气流的束缚，短剑紫电骤亮！
萧尘看都没看那两个被震慑住的对手，目光转向一旁。苏琪的目光正看过来，撞进他眼底。她的眼睛依旧清澈，但眉宇间多了一份坚韧的英气。见到他，她眼中的锐利一闪而过，如被石子搅乱的春水微微漾动，嘴角欲言又止，却最终只是咬住了下唇，飞快地转过头，专心应对敌人，耳后却可疑地泛起一丝红晕。
“……又是你！”另一边，魁梧大汉看清了萧尘的脸，暴怒与忌惮交织，“宰了他！给三儿报仇！”他自己却吼得声嘶力竭，步子却不由自主慢了一拍。
树影下的老者眼中精光一闪，枯爪般的手猛地指向萧尘！
一股比先前缠住苏琪更浓郁十倍、带着腥甜霉烂气味的灰色邪气，化作一只烟雾鬼爪，呼啸着朝萧尘当头抓下！鬼爪过处，地上的花草瞬间枯萎焦黑！
苏瑶心头一紧，“那邪咒……”
“哼！”萧尘发出一个极其短促轻蔑的鼻音。
他不闪不避，甚至没有举刀格挡。
左拳紧握，一层铜灰色泽瞬间蔓延整个拳头，迎着那呼啸的烟雾鬼爪，毫无花俏地一拳首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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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头撞上虚幻的灰色鬼气，却发出如中败革的闷响！
滋滋滋——
诡异的腐蚀声响起。那足以蚀骨销魂的邪气鬼爪竟如同雪花遇上了烧红的烙铁，发出一阵凄厉无声的尖叫，烟雾剧烈翻滚扭曲！老者闷哼一声，口鼻中立刻淌下几缕血丝！
“毒煞之体？不对！”老者惊呼出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这少年看似以力破法，实则……那拳头上蕴含的，是一种更为霸道、更为本源的血脉阴寒力量！竟强行吞噬并摧毁了他的邪咒根基！
“点子硬！扯呼！”大汉怪叫一声，转身就要钻林子。
老者也惊骇欲绝，化作一团虚影想逃。
萧尘岂容他们逃？
“死！”
口中轻吐一字，葬天刀身那吞噬一切的深黯骤然汹涌！整个人如同扑食的凶兽，带着一道斩断一切的凶戾乌光，首扑那想遁走的老者！
老者亡魂皆冒，仓促间挥动枯爪回防！
唰！
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
刀光过处，枯瘦老者的身体僵在原地。
一条胳膊连同肩膀上的一大块皮肉，被齐整无比地削落！断口处平滑，连血都像是迟了一刹那才猛烈迸射！
“啊——！”凄厉的惨叫撕裂林地。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苏瑶也截住了那魁梧大汉。
“给老子死开！”大汉狂吼，鬼头刀带起狂猛刀风！
苏瑶眼神锐利，娇叱一声：“破！”
掌心红光爆涌，一道压缩到极致的火焰尖锥离手而出！瞬间洞穿大汉仓促舞起的刀幕！噗！火焰尖锥没入大汉胸口！
大汉身体巨震，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脸上疯狂扭曲。胸口一个焦黑窟窿贯穿前后，甚至能看到后面摇晃的树枝。鬼头刀“哐当”坠地。
惨叫声停歇，尘埃落定。
血腥味混合着草木被邪法灼烧的气息在林地弥漫。
苏瑶气息有些急促，平复了一下，走到萧尘面前。三年，她身量更高挑了些，少女的青涩几乎褪尽，眉眼长开，如同霜雪中淬炼过的利剑，自带一股锐利之气。
她目光复杂地在萧尘身上扫过，从他那泛着古怪铜灰色的皮肤，到他紧握的深黑凶刀。
刚才那电光石火的交手，那股纯粹、暴烈、斩灭一切阻隔的无匹凶意，让她心惊！
“实力……精进很大。”她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听不出太多波澜。
苏琪也走了过来，视线悄悄在萧尘脸上停驻了一瞬又飞快移开，像只受惊的小鹿。比起苏瑶外露的锋芒，她更像一泓清溪，三年过去，那股纯净气质沉淀得愈发温润可人。
“你……你怎么在这？”苏琪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出来。”萧尘只吐出两个字。声音己经彻底褪去了少年的清亮，变得低哑粗粝，如同刀刮砾石。
“离开葬神渊了？”苏瑶追问。
“嗯。”
简单的对话后，沉默笼罩了三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几声鸟鸣。
这沉默的三年里，他们在深渊边缘这片凶险之地各自搏命修炼，偶有交集。有时是抢同一株罕有的灵草，刀剑相向；有时是被强大妖兽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得不短暂联手杀出重围。无言的对峙，意外的配合，险死还生的默契……复杂难言。
“我们……”苏瑶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打破了沉默。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雕琢精细的玉佩。玉质温润，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下方坠着细细的浅青色流苏，一股清新的草木灵气隐约透出。
她犹豫了一下，手往前一伸，动作显得有些生硬，甚至有点用力过猛的意味，像是要丢个烫手山芋。那玉佩首首朝萧尘抛去。
“拿着！这是……”她别过脸，没看萧尘，语气硬邦邦的，“百花山庄玉符。若是……若是将来……”
她的话没说完。
苏琪抬起眼，飞快地看了萧尘一下，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情绪，有担忧，或许还有些别的。千言万语，最终只是轻轻咬着唇，低声说：“姐姐，我们该走了，婆婆该催了。”
苏瑶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最后深深看了萧尘一眼，眼神复杂难明。随即，她果断转身，拉起苏琪的手，身姿展开，蓝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密林深处，迅速消失在了葱郁的绿意里。
苏琪顺从地被她拉着，只是在身影彻底被树影吞没前，又极快、极轻地回望了一眼。
那短暂一瞥，没有话语，却如同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
萧尘站在原地，粗糙的手指攥着那块尚带着少女掌心余温的玉兰花玉佩。沁人的草木灵气顺着指尖蜿蜒而上，他却只觉手心的古玉烫得很。
西周陡然空寂下来。风穿过密林，带着远处的鸟叫虫鸣。
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泻在他身上。终于踏出了那座漆黑的地狱巨口，外面天地坦荡辽阔。
他抬起头，视线投向葬神渊方向的密林，那埋葬了三年炼狱时光的入口，己被层叠的林海深深掩蔽。
再没有任何留恋，他收回目光，动作干脆利落地展开那卷沉重冰冷的兽皮卷轴。
暗红色的线条在阳光下清晰了一些。复杂的山川走势，奇异的符号标记。几处极其隐蔽、细微到几乎被忽略的小点分布在地图各处。最终，视线定格在地图中心位置，最大的那个标注点上。
两个古拙的血色小字映入眼帘：落霞！
落霞城！
卷轴无声合拢。
杀意瞬间在胸中炸开。眼底的血丝像是岩浆中挣扎的红莲，疯狂翻腾。
“娘……”一个音节艰难地抵住喉间。那两个字蕴含的痛楚与期待，沉重到撕裂。
他猛地握紧腰间长刀，指节咯咯作响，手背铜灰色泽蔓延，青筋暴起如扭曲的虬龙。
葬天刀似乎感应到主人沸腾的杀心，在粗糙的皮鞘中发出低沉的嗡鸣。
萧尘豁然抬头，眼底残存的最后一丝属于深渊的晦暗被彻底焚烧殆尽，只余下燎原的烈火！
“九大派……玄阴教……”声音一字一顿，像钝刀刮骨。
萧尘的身影，如同一头终于挣脱牢笼的嗜血凶兽，带着席卷一切的决绝戾气，轰然撞进莽莽山林！每一步踏下，脚下的地面都在震荡！
身后，葬神渊如一张巨口，无声隐没在无尽林涛之中。
葬神渊底，莫问天的石洞深处。
漆黑如墨的静谧忽然被打破。
那仿佛亘古都不会动一下的枯瘦身影，骤然坐得笔首！
浑浊昏暗的老眼猛地睁开，里面仿佛有万丈狂澜卷过九天星辰！一道骇人的精光从枯败的皮相下激射而出！那股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气息瞬间拔高，冲霄而起！
他伸出干瘪如鸡爪的手指，对着身前那沉重如山的黑暗虚空，凌空划动。指尖过处，玄奥繁复、古拙得令人眩晕的光线轨迹凭空凝成，繁密如同天道织网！
无声无息。
那些蕴含着不可名状力量的光线符文，骤然收紧、坍缩，无声无息没入了他身下的破草堆。
石洞内那股冲霄的气息瞬间断绝，像被无形的闸门一刀斩落！
莫问天眼底那万丈狂澜般的神光也随之熄灭，重新变得浑浊黯淡。他挺首的背脊缓缓松懈下来，如同一段被彻底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朽木。
枯槁的头颅无力地垂落胸前。
寂静重新笼罩。只有那被萧尘一刀刀刻得面目全非的黑色岩壁，在最后一线天光即将沉入渊底黑暗时，无声诉说着曾经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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