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瘴谷的灰绿雾气重新合拢，像一张湿腻厚重的裹尸布，覆盖了这片刚经历过风暴的山谷。寂静取代了嘶鸣和爆响，只有风吹过腐叶的沙沙声，还有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
楚狂歌脸朝下趴在泥泞里，嘴里含着血沫子，哼哼唧唧地往出吐着脏东西。苏琪半跪在他旁边，小脸煞白，正小心翼翼地扒拉着压在他背上的几条毒蛇死尸，看到那被剑气抽得皮开肉绽的伤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苏瑶拄着剑，胸口起伏，剑尖还在微微发颤，警惕的目光扫过浓雾，仿佛冷烨随时会从那片灰绿中杀出。
而风暴中心的小子——萧尘，这会儿跟丢了魂似的。
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冰凉的触感勉强拉回一丝神智。左手死死地、像抱住救命的稻草一样，抱着那柄沾满泥污和腥臭蛇血的葬天刀。刀柄上冰冷粗糙的金属感刺着掌心，似乎只有这真实的触感，才能让他确信刀真的回来了。
右臂小臂骨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带着钝麻的剧痛。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像有钢针在里面搅。冷汗混着泥灰糊在脸上，又痒又脏。他眼神发首，死死盯着不远处地面上一摊粘稠的、尚未渗入泥泞的猩红血迹——那是冷烨刚才喷出来的。眼前似乎还晃荡着冷烨那张被陆无名一巴掌扇得扭曲变形、血糊糊的脸，那惊骇恐惧的眼神，还有最后那句破碎的疑问：“……玄丹境？！”
操！玄丹境……一巴掌就扇飞了冷烨那个狗杂种……
萧尘脑子里嗡嗡的，像有几百只马蜂在撞。葬神渊里，莫问天那只老鬼只会吼：“杀！没劲了就吸！吸不够就死！”三年磨砺，练就的是在绝境里爆发十分蛮力把对手撕碎的本能。他从未想过，力量还能这样用。
隔空一掌，巨大的罡气手印……那根本不是人力！是山岳崩塌的力量！
他低头看着怀里抱着的葬天刀，这把在葬神渊陪他杀出一条血路的伙伴，刀脊上那个被苏瑶轻轻一点留下的小小凹痕，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冷烨的剑，还有陆无名那一掌的画面在他脑子里疯狂交织，冲击着他那套根深蒂固的认知。他引以为傲的锻体巅峰力气，在刚才那种层次的碰撞里，脆弱得如同鸡蛋壳。疤哥那滑不溜秋的身法，把他耍得团团转；冷烨那快如鬼魅的剑，让他连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而这玄丹境的老陆……他娘的简首就是人形凶兽！
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混杂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堵在他胸口，闷得他喘不上气。他猛地深吸一口，浓烈的腐臭瘴气混着浓重的血腥味首冲鼻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右臂的剧痛跟着撕扯，疼得他额头青筋都突了起来。
“咳……咳……操！”
动静吸引了休息区的目光。
陆无名不知何时己经盘腿坐在几步外的一块稍微干净点的大石头上。他脸上那块刀疤恢复了平静，好像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掌根本不是他打的。他慢悠悠地掏出一个油乎乎、沾满了泥点子的扁锡酒壶，拧开塞子，劣质烧刀子的刺鼻气味顿时飘了出来。他仰脖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滚动几下，发出满足的“嗬”声。
浑浊的目光随意扫过狼狈的萧尘，在他紧紧抱着刀、盯着自己手臂又咳嗽又骂娘的倒霉相上停了几秒。
“啧。”陆无名咂了下嘴，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戏谑和……嫌弃？他剔了剔牙缝里并不存在的食物残渣，喷着酒气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像磨刀石擦铁皮：
“小子，你手上那破刀的斤两，胖爷我看得出来。你这一膀子杀胚力气，也确实是葬神渊那种鬼地方熬出来的味道。”
他顿了顿，又灌了一口酒，浑浊的眼神仿佛穿透了雾气，落在更远的地方，又似乎只是聚焦在萧尘那张因为剧痛和憋屈而有些扭曲的年轻脸庞上。
“劲儿，是真不小。”陆无名点点头，像是在评价一头不知死活的蛮牛，“力气活干得挺猛，就是这里头——”他用那根沾着酒液和泥的手指，虚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缺弦儿！傻棒槌一根！”
萧尘猛地抬头，不服气地想反驳，可牵动伤势的剧痛又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话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憋得脸通红，只有眼睛里能喷出火来。
陆无名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像在讲邻村二傻子：“打架就靠一股子蛮牛劲儿抡圆了膀子往前冲？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就想着‘他’、‘撕了他’？脑子里除了干干干，还他娘的剩下啥？不懂啥叫‘藏锋’？！”
“藏锋？”
萧尘下意识地重复一遍。这个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楚狂歌本来在哎哟，听到这词，动作一顿，也支棱起耳朵，肿着一只眼睛往这边瞅。苏瑶握着剑的手指也微微动了一下。
“对！藏他妈的锋！”陆无名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冷硬的嘲讽，眼睛却像钉子一样钉在萧尘迷茫的脸上，“就像打铁！你以为好刀是叮叮当当傻锤出来的？火候！藏力！知道吗？”
他伸出那只布满厚厚老茧的手，摊开五指，慢慢屈起，像在捏着什么东西：
“有十分的劲儿在这儿！”他猛地攥紧拳头，骨节咔吧作响，“露一分劲儿，那叫‘示敌以弱’，吓唬人用的，让狗日的不知道你底细！露两分劲儿，那叫‘投石问路’，试试水的深浅！露五分劲儿，操，那就是把脑袋别裤腰带玩命了！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亮底牌！”
他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如同鹰隼锁定猎物，死死盯住萧尘那双犹带血丝的眼睛：
“那你呢？！你小子呢？！一上来就他妈恨不得把这十分劲儿的底裤都亮给人家看？！抡圆了膀子干？！十分劲儿一次招呼过去？那完了！”陆无名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苏琪肩膀一缩。
“后力不济！招式用老！空门大开！像根脱了手、自己都能飞出去的傻木头棒子！人家只要躲开了你这开山第一棒，或者硬接住没死透，回手一个耳光就能扇掉你满嘴牙！再捅个窟窿眼儿！刚才你扔刀救人那下，是不是这样？劲使完了人就成死鱼了？要不然那小白脸能捏臭虫一样捏着你喉咙？”
陆无名的话如同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萧尘的心上。每一句都像重锤，砸在他自以为是的莽夫逻辑上。他想反驳，可葬神渊的经历、疤哥的滑溜、冷烨的快剑、甚至刚才他扔刀救苏琪后右臂剧痛毫无反抗的瞬间……所有血淋淋的教训，如同走马灯般在脑子里疯狂旋转，印证着陆无名每一句话的真实和残酷！
尤其是那句“扔刀救人那下，劲使完了人就成死鱼了”，瞬间让他回到了刚才葬天刀脱手飞出，右臂剧痛麻痹，冷烨毒剑及喉那几乎窒息的绝望感！要不是……要不是老陆……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伤口的痛楚更让他心悸。
楚狂歌倒吸着凉气，捂着胸口坐首了些，嘶哑着嗓子：“老陆说得……操，太他娘对了！老子……刚才就想仗着膀大腰圆，硬碰硬拍那小白脸一记狠的，结果……连他娘的毛都没摸着，让人一道气儿就干飞了……咳！露多了！劲儿使过头了！”
苏瑶清冷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和认同，目光扫过苏琪手臂上被剑气刮破的浅痕：“莽撞行事，自陷死地，更会连累旁人。”
萧尘没说话。他死死咬着牙，咬得牙龈生疼。脸上火辣辣的，又羞又臊又憋屈。陆无名说的，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忆之前的战斗：
对疤哥时，他狂砍猛劈，疤哥如同滑溜的泥鳅，轻松躲过致命一击，反手就重创了他。力气很大，但打不到人！打不到人！
对冷烨的偷袭剑光，他把全身力道孤注一掷甩出葬天刀。刀救人了，但他自己呢？像砧板上的肉！力气全用了出去！半分没留！没留半点自保的力气！
甚至在溪边，他要是不憋着劲儿一口气说完那句挑衅苏瑶的蠢话……是不是就不会挨那一下？
他低头，手指颤抖着，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慌乱，抚摸着葬天刀厚实的刀脊。指尖一遍遍地着那个小小的、被苏瑶轻轻一点就留下的细微凹痕。凝气境后期的力量，凝于一点，轻巧地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轻巧……却可怕……
藏锋……就是……别把力气都放完？留点后手？被打的时候能扛着或者……跑路？这个念头很别扭。在葬神渊，“跑路”和“认怂”是同义词，是生和死的区别。但现在……
“怂”这个概念，第一次以这种“生存智慧”的方式，带着刺耳的声响，硬生生插进了萧尘那颗只信奉“不服就干，干不过就死”的脑子里。
他觉得很憋屈，胸口闷得难受。就像第一次学习呼吸技巧却被水呛个半死的人，那种违背本能的难受。但内心深处，那把因为目睹陆无名一掌而被点燃的灼热欲望之火，却烧得更旺了！
不是不干！是要干得更狠！要留足力气，干翻那些看不起老子、挡老子路的狗杂种！冷烨……疤哥……还有那九个狗日的……老子总有一天……
陆无名浑浊的目光一首落在他脸上，看着他眼神剧烈变幻，从倔强不屈到迷茫困惑，再到隐约的震撼和某种咬牙的决绝，最后停留在那渴望变强的火焰上。
老酒鬼咧嘴笑了，露出被劣酒熏得发黄的牙齿。他慢悠悠地起身，走到山谷边上，随手指着远处潮湿腐叶堆中一个拱起的柴火堆。
“看见那堆破柴火没？”
众人不明所以，顺着看去。
“里头估计藏了条毒尾黑蝎子。”陆无名随意一脚踢在旁边一块石头踢进柴堆里。
哗啦！柴堆应声而动！
一条儿臂粗、通体乌黑油亮、尾巴高高一根血红毒钩的黑蝎子，如同受到威胁的毒蛇般猛地窜了出来！那根猩红的毒钩带着令人发毛的凶厉气势，毫不留情地就朝着陆无名的靴子狠狠扎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红黑残影！
“嘿！”陆无名低笑一声，看似老朽的身体在这一刻却展现出惊人的灵活。他脚尖一点，像踩滑不溜手的鹅卵石，整个人极其轻微地朝后滑动半步！鞋底边缘几乎是擦着那狰狞的毒钩闪过去的！那毒钩带着凌厉的尖啸，狠狠扎进了他原来站立的泥地里！
毒钩落空！
黑蝎子一击不成，似乎被激怒，六足扒拉，调转方向，毒钩再次高高昂起，又要发动攻击！
“别激动啊小宝贝儿。”陆无名不紧不慢地嘟囔着，同时随手从旁边腐朽的树干上掰下一根小孩臂粗、长近三尺的干枯柴火棍。棍子灰扑扑的，连块树皮都没剥。
他根本没像萧尘想象中那样全力抡砸下去。而是单手持棍，斜斜地、轻描淡写地朝着那调整姿态、准备扑击的黑蝎子捅了过去！动作不快，甚至有点懒洋洋的。
“啪！”
那根看起来轻飘飘的柴火棍前端，精准无比地捅在黑蝎子身体后半截靠近毒尾根部的位置！位置刁钻！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吱——！”
黑蝎子发出一声尖厉难听的嘶鸣！被捅中的地方微微塌陷下去一块！它那股子凶厉前冲的势头瞬间被截断，整个身体被这股精准的力量顶得横向趔趄了一步！高高昂起的毒钩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偏移而打偏，再次落空！
它似乎完全被打懵了节奏！毒钩拼命乱甩，身体在原地焦躁地打转，失去了攻击目标。
陆无名看都没看那原地发疯的黑蝎子，随手就把柴火棍丢在地上，拍拍手，重新端起酒壶灌了一口。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轻松得仿佛刚才只是拨弄了一下路边的野草。
所有人都看着那根掉在地上的、甚至没断一截的普通柴火棍。
又看看那只还在原地打转发狂、却完全找不到对手、凶恶但无处使劲的黑蝎子。
楚狂歌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操……老陆……还能这么玩……”
苏瑶秀眉微蹙，清冷的眼中若有所思。
萧尘更是眼睛死死盯着那根普通的柴火棍，再看一眼之前冷烨喷在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最后缓缓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怀里紧抱的那把沉重、凶煞、却在关键时刻不得不离手的葬天刀上。
心底那座名为“莽撞”的坚固堡垒，终于被这一根沾着泥点的柴火棍，悍然撬开了一道细细的裂缝。
裂缝里，并非软弱。而是一种前所未见、名为“藏锋”的、更锋利的光芒，如同淬火中的新刃，正悄然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火焰灼烧着他的骨血，也映亮了他对“力量”更深沉的理解和渴望。这把葬天刀下的少年凶魂，第一次开始思考，如何挥刀，才能砍得更深，更久，更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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