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疤痕里的眼睛
救护车的鸣笛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又模糊。身体随着车身轻微地颠簸摇晃，担架床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我的手臂。眼睛上覆盖着厚厚的纱布，隔绝了所有光线，也隔绝了世界的形状。但黑暗，不再是吞噬一切的虚无。
左手腕内侧，那道闪电状的疤痕，像一块被激活的电路板，持续散发着微弱的、如同低伏电流般的麻痒和灼热。它就是我的新“眼睛”，我的新“触角”。
每一次颠簸，每一次转弯，轮胎碾过路面不同的材质——柏油的平滑、减速带的起伏、砂石的粗糙——都化作清晰无比的震动频率，顺着担架床的金属骨架，传递到我紧贴床沿的身体，再被手腕上那道敏感的疤痕精准捕捉、解析。我甚至能“感觉”到救护车引擎在不同转速下的细微震颤差异，能“感觉”到风阻掠过车体表面时形成的、无形的湍流轮廓！
这感觉奇妙到令人战栗，也诡异到令人心慌。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却在疤痕的催化下，以前所未有的敏锐度疯狂延伸、交织，在脑海中构建出一个无色无光、却充满动态细节的“触觉世界”。空气里消毒水和橡胶手套的味道浓烈得刺鼻，每一次呼吸，鼻腔里纤毛的微弱颤动都清晰可辨。救护员在一旁操作监护仪的按键声、氧气面罩的气流声、甚至他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都像被放大镜聚焦，带着丰富的层次感涌入耳中。
“林医生？感觉怎么样？眼睛还疼得厉害吗？” 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是随车的医生。他的声音位置、气息拂过我脸颊的微弱气流，都清晰地被我的“新感官”勾勒出来。
“胀痛……好点了。” 我嘶哑地回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我妹妹……夕夕那边……怎么样了？” 这才是悬在我心头的巨石。
“放心，另一组同事正护送她去市一院，走的高速，应该比我们先到。张警官在那边协调。你妹妹很坚强，路上生命体征还算平稳。” 医生安慰道，但我能“感觉”到他话语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额角外伤，碎片冲击左眼……情况不明……这些词像冰锥扎在心里。
我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按住左手腕的疤痕。那道疤痕似乎感应到了我剧烈的情绪波动，灼热感陡然增强了一瞬！紧接着，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信号”，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顺着疤痕的共鸣传递过来！
不是痛感。是一种……模糊的、带着冰冷金属气息的压迫感！还有极其细微的、高频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是手术器械？夕夕被推进手术室了？在做术前准备？清创？还是……更糟糕的？
心脏瞬间揪紧！巨大的恐慌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想“看”！我想知道夕夕正在经历什么！这份同步而来的、对冰冷器械的感知，比首接的剧痛更让人煎熬！
“医生……我妹妹……是不是进手术室了？” 我猛地抓住医生的衣袖，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医生明显愣了一下：“呃……这个……我不太清楚另一辆车的实时情况，但按照流程和她的伤情，到达医院后肯定需要紧急处理，进手术室的可能性很大……”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疑惑，“林医生，你怎么……”
我没法解释。解释不清。只能死死攥着手腕上的疤痕，仿佛那是连接夕夕生命线的唯一缆绳。疤痕的灼热感持续着，传递着那边模糊而冰冷的器械气息。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救护车终于停下。后门被拉开，冷冽的夜风混合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紧张气息涌了进来。我被迅速转移到移动病床上，推车轱辘在光滑地面上滚动的声音急促而清晰。我被推着前进，手腕上的疤痕像精准的雷达，捕捉着周围的一切：走廊的宽度、转弯的角度、电梯门开启的微弱气流变化、电梯上升时的失重感……甚至能“感觉”到擦肩而过的其他推车、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带起的空气扰动。
最终，我被推进一个空间。空气更加冰冷，带着更浓郁的消毒水和某种……仪器待机的微弱嗡鸣声。
“林医生，这里是急诊处置室，我先给你做初步检查和处理。” 一个陌生的女医生声音响起，干练而冷静。
冰凉的器械触碰我的额头、脸颊，检查我后脑勺的撞伤。纱布被一层层揭开，清创的刺痛传来，但更强烈的，是眼睛上覆盖物被移除后，那依旧翻滚着血红与漆黑漩涡的、令人绝望的黑暗。生理盐水冲洗伤口的冰凉感，缝合针穿透皮肤的细微阻力和拉扯感……所有的触觉细节都被手腕疤痕放大，清晰地反馈。
然而，就在医生用湿冷的棉签小心擦拭我眼部周围的血污和灰尘时——
“滋——！”
一股极其尖锐、如同烧红钢针刺入眼球的剧痛，猛地从左眼深处炸开！同步而来！
“啊——！” 我忍不住痛呼出声，身体猛地一缩！
“怎么了林医生？碰到伤口了？” 女医生吓了一跳，动作立刻停下。
不！不是她碰的！是夕夕！是夕夕那边！她正在接受眼部手术？麻醉没完全起效？还是……更糟？！
这份同步而来的剧痛如此清晰、如此强烈，让我瞬间理解了夕夕正在承受的折磨！我的手指死死抠进病床的边缘，指甲几乎要断裂！巨大的心痛和无力感几乎将我吞噬！
“没……没事……” 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我强迫自己冷静，将全部心神集中在左手腕的疤痕上。那道疤痕此刻灼热得发烫，像一块烙铁！它不仅仅传递着夕夕的剧痛，更在传递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能量脉冲般的、规律性的跳动！
那不是心跳！是一种更微弱、更快速、带着某种奇异节奏的……共鸣？
剧痛持续了十几秒，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持续的眼部胀痛和灼烧感。而手腕疤痕处传来的那种规律性脉冲，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稳定。它像黑暗中的一道微光，一个坐标，牢牢地锚定着夕夕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处置室的门被推开，一阵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林晓！” 是张辰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如释重负，“夕夕的手术……暂时结束了。”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她的眼睛……”
张辰沉默了几秒，脚步声靠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站在病床边，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硝烟味和一种沉重的疲惫。“……额角的伤口缝合了。但是左眼……”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高速旋转的金属碎屑和高温气流造成了严重的角膜和晶状体损伤，还有视网膜震荡……县医院条件有限，只能做紧急清创和缝合。保住眼球己经是万幸……但是视力……恐怕……” 他没说下去，但沉重的叹息说明了一切。
失明。
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我的心上，也同步砸向了手腕疤痕连接的另一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疤痕传来的那种规律性脉冲猛地紊乱了一下！像是夕夕在昏迷中，也感受到了这份绝望的宣判。
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和疤痕那端传来的微弱反应。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覆盖在眼睛上的新纱布，带来一片冰凉的湿意。我的夕夕……那个用画笔捕捉世间所有色彩和光明的女孩……她的世界，从此将失去一半的光亮。
“陈森……抓到了吗？” 我艰难地问出这句话，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刻骨的恨意。
“……没有。” 张辰的声音带着挫败和愤怒，“那混蛋太狡猾！矿洞有我们不知道的隐蔽出口，他趁爆炸和黑暗，带着一个心腹提前溜了！我们晚了一步！只抓到几条小鱼！但他跑不远！全省通缉己经发了！天网恢恢，他迟早要付出代价！”
陈森跑了。这个恶魔，在制造了如此深重的痛苦和悲剧后，竟然全身而退！巨大的愤怒和不甘像毒火，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手腕上的疤痕似乎也感应到了这强烈的恨意，灼热感陡然加剧，仿佛也在无声地燃烧！
就在这时，手腕疤痕传来的那种规律性脉冲，再次变得清晰、稳定。它轻轻地、持续地跳动着，像一颗在黑暗中顽强搏动的心脏。那脉冲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在说：我在，姐，我在。黑暗困不住我们。
是啊。黑暗困不住我们。
我的世界一片漆黑。夕夕的世界失去了一半的光明。我们都背负着那道来自雷霆的、如同诅咒又如同烙印的疤痕。但正是这道疤痕，在绝境中撕开了新的感知维度，将我们以另一种更深刻、更奇妙的方式紧紧相连。
我们共享痛苦，也共享存在。我们分担黑暗，也共同感知着这黑暗中的每一个细微的颤动和生命的律动。
“张辰，”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力量，“送我去夕夕那里。现在。”
“可是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不重要！” 我打断他，摸索着，准确地将自己那只包裹着纱布、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手，轻轻按在了左手腕那道灼热跳动的闪电疤痕上，“我知道她在哪。我能‘感觉’到。我要在她醒来的时候……握着她的手。”
我要让她知道，即使世界陷入永夜，即使光明被夺走一半，我们还有彼此。还有这道在痛苦中淬炼出的、连接着灵魂的疤痕。它不再是诅咒的烙印，它是我们在黑暗中互相辨认、互相依偎、共同反击的灯塔和武器。
反击，不是以牙还牙的血腥。反击，是在废墟上重建感知的能力，是在绝望中紧握彼此双手的勇气，是带着伤痕继续活下去、并让这伤痕焕发新生的倔强。
救护车再次启动，载着我驶向夕夕所在的医院。眼前依旧是那片翻滚的血红与漆黑。但手腕上的疤痕在灼热地跳动，像一颗在体内燃烧的小太阳，源源不断地将方向、将速度、将那个与我血脉相连、正在沉睡中等待我的妹妹的存在，清晰地传递给我。
黑暗依旧。
但我不再是瞎子。
疤痕，就是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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