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狭窄，弥漫着生丝和染料的气味。
林父躺在简陋草铺上，呼吸微弱。
林薇跪在一旁，用湿布小心擦拭父亲脸上的烟灰，泪水无声滚落。
“爹…您醒醒…”
福伯手臂被弩箭擦伤，苏老泉正哆嗦着为他包扎。
青鸾检查着林父脉象，秀眉紧锁：“烟毒侵肺，急火攻心，需静养施针。”
林默靠着冰冷土壁，怀中两枚毒烟雷冰冷坚硬。
账本血字、义律割喉手势、潘耀祖怨毒咆哮、小轿中冰冷的眼…在脑中翻腾。
“影子…十万两…毒烟雷…”他喃喃自语，眼中血光翻涌。
“他们在找一样东西。”青鸾突然开口，声音冰冷，“或是一个人。这十万两和毒烟雷，是报酬，更是封口和灭口的钱。‘货己备妥，待命’…等的就是行动的指令！”
林默猛地抬头：“指令…来自谁？义律？还是他背后的‘影子’？目标是谁？”
青鸾摇头，目光幽深：“能让半个广东官场蛀虫配合，能让义律亲自督阵放火…这指令，必来自京城！来自那些账本上最高的名字！”
轰隆！
地面传来剧烈震动！尘土簌簌落下。
“他们在砸铺子！”苏老泉面无人色。
“此地不宜久留。”青鸾当机立断，“必须立刻转移！去‘烛龙’三号秘舵！”
林默看向昏迷的父亲和虚弱的妹妹，心如刀绞。
“我带林老爷和小姐走水路。”福伯挣扎站起，眼神决然，“我这把老骨头认得珠江的汊道！苏掌柜，可有小船？”
苏老泉连连点头：“有！后巷水闸下系着一条舢板！”
“我引开追兵。”青鸾语气不容置疑，看向林默，“你随福伯护送，至‘三阳渡’会合！”
林默看着青鸾清冷决绝的侧脸，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重重一字：
“好！”
“小心…那顶轿子。”他低声补充。
青鸾微微一怔，眼底似有波澜掠过，旋即恢复冰冷。
她不再多言，转身推开地窖暗门，身影没入上方店铺的黑暗。
片刻后，前堂传来打砸声、呼喝声，以及青鸾刻意引敌的清叱！
“走！”林默背起父亲。
福伯拉着林薇，苏老泉颤抖着引路，几人钻出地窖后门，扑向腥臭潮湿的后巷水闸。
冰冷的珠江支流在黑暗中呜咽，一条破旧的小舢板在浑浊的水面上起伏。
林默最后回望了一眼火光冲天的十三行方向。
那里，有他化为灰烬的家。
亦有他必须焚尽的仇！
他抱着父亲，踏上舢板。
小船无声滑入黑暗水道，将潘家恶仆的怒吼远远甩在身后。
前方，是无尽的夜色与未卜的波涛。
地窖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生丝陈腐气息、廉价染料和泥土腥味的压抑空气。一盏昏黄的油灯挂在低矮的梁上，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几道疲惫而凝重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潮湿的土壁上。
林父躺在角落一张临时铺就的草席上，脸色灰败，嘴唇泛着不祥的紫色，每一次呼吸都异常微弱而艰难，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烟毒和巨大的打击彻底击垮了这个老人。林薇跪在父亲身边，用一块沾湿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父亲脸上、胡须上沾染的烟灰。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父亲的噩梦，但大颗大颗的泪水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在布满烟痕的小脸上冲出新的沟壑。
“爹…您醒醒…看看小薇…” 她压抑着哽咽，声音细弱蚊蚋。
福伯靠坐在另一个角落，右臂的衣袖被撕开，一道被弩箭擦过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染红了半条胳膊。苏老泉哆哆嗦嗦地拿着一卷干净的布条和一小瓶止血药粉，笨拙地为他包扎，手抖得厉害，药粉撒了一地。恐惧如同实质般笼罩着这位老掌柜。
青鸾半跪在林父身侧，三根手指搭在他枯瘦的手腕上，凝神诊脉。昏黄的灯光下，她清冷的侧脸如同冰雕，只有紧锁的秀眉透露着凝重。
“烟毒侵肺，火毒攻心。”她收回手指，声音低沉，“脉象浮滑而促，元气大伤。需静养，辅以银针泄火，清肺祛痰之药调理，或有转机。此刻…经不起颠簸。”
林默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却压不住他心头翻腾的烈焰。他怀中，那两枚沉甸甸、冰冷坚硬的毒烟雷，隔着衣物传来金属的质感，如同两块寒冰，贴着他滚烫的胸膛。账本上殷红如血的名字、义律在轿中那个冰冷的割喉手势、潘耀祖在地底秘库捂眼翻滚时的怨毒咆哮、还有那顶深蓝小轿缝隙里透出的、如同毒蛇般的灰蓝眼眸…无数画面和声音在他脑中疯狂翻腾、碰撞，几乎要炸裂开来！
“影子…十万两…毒烟雷…” 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翻涌的血光几乎要溢出眼眶，“他们要干什么…到底要干什么…”
“他们在找一样东西。”青鸾突然开口，声音如同冰珠砸在寂静的地窖里，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冰冷锐利，“或者…是一个人。”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林默怀中鼓起的部分（毒烟雷），最终落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上：“这十万两白银和这些毒烟雷，既是报酬，更是封口费！也是…灭口的预付款！‘货己备妥，待命’…等的就是最后行动的指令！指令一到，就是毒烟弥漫、杀人灭口之时！”
林默猛地抬头，如同被闪电击中！青鸾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他脑中混乱的迷雾！是啊，如此巨大的投入和冒险，目标绝不可能是潘耀祖这条狗，甚至也不仅仅是林家！这更像是一场庞大阴谋的冰山一角！他急促地问道：“指令…来自谁？义律？还是他背后那个藏头露尾的‘影子’？他们的目标又是谁？”
青鸾缓缓摇头，眼中幽深如寒潭，映着跳动的灯火：“能让半个广东官场的蛀虫俯首帖耳，能让义律不惜亲自督阵、火烧十三行也要逼你现身…能调动‘影子’和毒烟雷这种杀器…”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这指令，必来自京城！来自那些账本上…最高的名字！他们要清除的障碍，或者要得到的东西…就在眼前！就在这广州城！就在…林则徐大人到来之前！”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从头顶传来！整个地窖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顶棚的泥土簌簌落下，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他们在砸铺子！在拆门板！” 苏老泉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包扎的手彻底僵住，声音带着哭腔，“完了…完了…我的铺子…”
“此地不宜久留！” 青鸾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压过了头顶的嘈杂和震动，“追兵很快会找到地窖入口！必须立刻转移！”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去‘烛龙’三号秘舵！那里有药，也相对安全！”
烛龙秘舵！那是组织在广州城最隐秘的据点之一。
林默的目光立刻转向昏迷的父亲和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妹妹。父亲的情况根本经不起颠簸！妹妹也早己心力交瘁！此去秘舵，路途不近，危机西伏…他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少爷！” 福伯挣扎着站了起来，不顾手臂的伤痛，眼神里透着一股老骥伏枥的决然，“我带老爷和小姐走！走水路！” 他看向惊恐的苏老泉，“苏掌柜，你这铺子后巷，是不是通着珠江的汊道？可有小船？”
苏老泉愣了一下，随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连连点头：“有！有！后门出去几步就是水闸，闸下…闸下常年系着一条小舢板！破是破了点，但还能用！”
水路！珠江错综复杂的汊道，是摆脱地面追兵的唯一希望！
“我引开追兵。” 青鸾的语气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她看向林默，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你随福伯，护送伯父和小薇，走水路。至‘三阳渡’荒滩会合！” 三阳渡，那是珠江下游一处荒僻的野渡口。
引开追兵！这是最危险的任务！潘府恶仆如狼似虎，义律的暗哨不知埋伏在何处，还有那个神秘的“影子”！青鸾这是要以身为饵！
林默看着青鸾清冷决绝的侧脸，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紧抿的唇线和坚毅的下颌。千言万语，担忧、感激、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愫，如同沸水般堵在他的胸口。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也知道她的能力。最终，所有的情绪只化作一个沉甸甸的、从齿缝里挤出的字：
“好！”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小心…那顶轿子。” 他指的是义律。
青鸾准备转身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她侧过头，昏暗中，林默似乎看到她眼底有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如同寒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万年寒冰般的沉静。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再看他。青色身影一闪，无声地推开地窖角落一处极其隐蔽的暗门，如同融入黑暗的水滴，瞬间消失在通往上方店铺的狭窄通道里。
地窖内只剩下油灯摇曳和头顶传来的、越来越响亮的打砸声、怒吼声。
仅仅过了片刻——
“人在上面！”
“抓住她！”
“别让她跑了！”
青鸾刻意拔高的清叱声从前堂传来，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更大的混乱！打砸声、呼喝声、追逐的脚步声迅速朝着店铺前门的方向移动！
“走！” 林默不再有丝毫犹豫，俯身背起昏迷的父亲。福伯强忍伤痛，紧紧拉住林薇的手。苏老泉颤抖着，摸索着打开了地窖另一端的后门暗栓。
一股带着水腥味的冷风灌了进来。门外是一条狭窄、堆满垃圾、散发着恶臭的后巷。不远处，黑黢黢的珠江支流在夜色下无声流淌，水波反射着远处尚未熄灭的火光，如同流淌的熔岩。
一条破旧的小舢板，随着浑浊的江水起伏，拴在水闸旁一根腐朽的木桩上。
林默背着父亲，福伯拉着林薇，苏老泉在后面慌乱地推着，几人踉跄着冲出后门，扑向那条在黑暗中起伏不定的小船。
林默将父亲小心地安置在船中，最后回望了一眼。
十三行方向，广利行的火焰己经减弱，但余烬仍在夜空下散发着暗红的光，映照着滚滚浓烟。那里，是他化为灰烬的家园，承载着他二十年的记忆和父辈的心血。
而更远处，那深沉的、吞噬了无数罪恶的黑暗之中，仿佛还伫立着一顶深蓝色的小轿，一双冰冷的灰蓝色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
那里，有他必须焚尽的仇！有他必须揪出的魑魅魍魉！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缠绕着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痛楚和无穷的力量。
他抱着父亲虚弱的身体，一步踏上了湿滑摇晃的舢板。
小船猛地一沉。
福伯解开缆绳，用一支破旧的木桨在岸石上用力一撑。
哗啦…
破旧的舢板摇晃着，悄无声息地滑入漆黑、冰冷、泛着腥臭的江水之中，如同投入巨兽的口中。浑浊的江水拍打着船帮，迅速将岸边苏老泉惊恐的脸庞和潘家恶仆隐约传来的怒吼声吞噬、甩远。
小船载着林家最后的希望和深沉的仇恨，没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水道。前方，是未知的夜色，是汹涌的暗流，是通往三阳渡的、布满荆棘与杀机的漫长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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