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林默拖着疲惫染血的身躯，如一道阴影滑入林府后角门。冰凉的露水沾湿衣摆，右臂伤口每一次脉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但这痛，远不及“青鸾”那冰锥般的话语刺骨。
书房门轻轻掩上，隔绝了微熹的天光。他扯开染血的衣袖，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没有唤人，他沉默地取出烈酒、金疮药和干净布条，动作因剧痛而微微颤抖。当烈酒浇上伤口的瞬间，钻心蚀骨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却硬是没发出一丝呻吟。
清理，上药，包扎。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瘫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脸色惨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潘耀祖的狞笑，妹妹痛苦蜷缩的身影，“青鸾”冰冷的斥责，还有那沙哑洋人“福寿膏！银子！泊位！”的叫嚣，在脑海中反复冲撞。
不能倒！绝不能倒！
天光大亮，债主钱有禄如索命阎王般准时登门。八千七百两的借据拍在桌上，声响刺耳。林默脸上己不见昨夜的狼狈与绝望，换上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示意福伯捧上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
盒盖开启，一片惊呼。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五十两一锭的雪花官银，银光耀眼，正好两千两。
“钱掌柜，”林默声音沙哑，却异常稳定，“广利行遭逢大难，一时周转不灵。这里是两千两纹银，先解燃眉之急。余下六千七百两，请再宽限十日。十日后，若林默拿不出，广利行所有产业，连同这祖宅，悉数归您，分文不欠！”
钱有禄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又看看林默苍白却沉静得可怕的脸，三角眼里精光闪烁。他掂量着木盒的分量，又想到林家毕竟曾是十三行一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有那潘家似乎也虎视眈眈…强行收屋，未必能立刻变现。他冷哼一声，收起木盒：“好！林默，就再给你十日！十日之后，若再见不到银子，休怪钱某翻脸无情！” 拂袖而去。
送走钱有禄，粤海关那位王大人腆着肚子，带着衙役又来了。封条还在门上贴着，他三角眼斜睨着林默，手指习惯性地搓动着。
林默屏退左右，只留王大人一人在书房。他面色凝重，压低声音：“王大人，贡品被焚，林家罪责难逃。打点上下，消弭祸端，林家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只是…”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和暗示，“昨夜小人彻夜难眠，反复思量火场痕迹。那引火之物，气味独特，似与潘家独门的‘黑水油’颇为相似…小人绝非攀诬，只是…潘家码头近来吞吐异常，更有不明洋船频繁靠泊，卸下些气味刺鼻的桶装之物…小人位卑言轻，只是担心，若真有胆大包天之徒，不仅私运违禁，还敢焚毁贡品嫁祸于人，一旦事发，恐牵连甚广，大人您…也难免有失察之责啊！”
王大人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抖！潘家？私运违禁？焚毁贡品嫁祸？失察之责？这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潘家是孝敬丰厚，可若真捅出天大的篓子…他这顶小小的乌纱帽，怕是要第一个落地！
林默察言观色，立刻趁热打铁，将一张早己备好的、面值五百两的银票，悄悄塞进王大人袖中，声音更低：“这点心意，请大人务必上下打点，暂缓追查。小人定当暗中留意潘家动向，一有确凿证据，立刻禀报大人！只求大人给林家一线生机，也给自己…留个转圜的余地！”
王大人捏着袖中厚实的银票，感受着林默话语里隐含的巨大风险和一丝“合作立功”的可能，心中天平瞬间倾斜。他干咳两声，板着脸道：“哼！贡品被焚，事关重大！本官…念在你林家遭难，又似有隐情…这封条，暂且不贴了！但你给本官听好了！十日！十日之内，要么补齐贡品折银，要么…交出真凶罪证！否则，两罪并罚，神仙也救不了你！” 他丢下几句狠话，带着衙役匆匆离去，白银暗涌：1840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白银暗涌：1840最新章节随便看！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暂时逼退了最凶猛的两头饿狼，林默心力交瘁，几乎站立不稳。他强撑着走向妹妹林薇的闺房。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和瓷器碎裂声。
推开门，只见林薇蜷缩在床榻角落，浑身被汗水浸透，单薄的寝衣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她脸色惨白，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指甲在床沿木头上抓出一道道深痕。地上散落着打翻的药碗碎片和几件被撕扯坏的衣物。两个丫鬟红着眼眶，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想上前又被她痛苦挣扎的样子吓退。
“哥…哥…我好难受…全身…像被虫子咬…骨头…要断了…给我…给我一点…就一点…” 看到林默，林薇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眼中爆发出绝望而疯狂的渴望，挣扎着向他爬来，声音嘶哑破碎。
林默心如刀绞，大步上前，一把将妹妹颤抖冰冷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他双臂用力，如同铁箍，阻止她任何自残或冲出去的举动。
“薇儿！忍住！哥在这里！看着哥！” 林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东西是毒！是穿肠烂骨的毒！沾上了，这辈子就毁了！想想爹！想想娘！想想你自己！你甘心变成行尸走肉，变成潘耀祖那种人渣的玩物吗？！”
林薇在他怀中剧烈地挣扎、哭嚎、撕咬，指甲在他手臂上划出新的血痕。“不！我不管！我受不了了！哥！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毒瘾发作的痛苦如同万蚁噬心，彻底摧毁了她的理智。
“福伯！绳子！” 林默低吼。老管家含着泪，颤抖着递上早己备好的柔软布绳。林默眼中含着泪，手上动作却无比坚定，将妹妹的手脚小心但牢固地捆缚在床柱上，避免她在疯狂中伤到自己。
“啊——！” 林薇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疯狂扭动，汗水、泪水、口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她咒骂着，哀求着，神志在清醒与癫狂的边缘反复撕扯。
林默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妹妹没有被捆住的那只手，任由她如何抓挠撕咬，纹丝不动。他一遍遍地、用最平实也最残酷的语言，描述着鸦片鬼最后形销骨立、生不如死的惨状，描述着广利行仓库冲天的火光，描述着父亲呕血昏迷的瞬间…他用血淋淋的现实，不断冲击着妹妹被毒雾麻痹的神经。
“薇儿，哥陪你！哥就在这里！熬过去！我们林家，没有孬种！”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林薇的嘶喊渐渐变成了虚弱的呜咽，挣扎的力气也一点点耗尽。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精疲力竭，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在床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只有身体还在神经质地微微抽搐。
第一次最猛烈的发作，终于熬过去了。
林默轻轻擦去妹妹脸上的污秽和泪水，动作轻柔。林薇空洞的眼神慢慢聚焦，看着哥哥手臂上自己抓咬出的新伤，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坚定守护的眼睛，巨大的悔恨和虚弱的委屈涌上心头，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哥…对不起…我…我错了…我再…再也不要…” 她哭得几乎窒息。
“没事了，薇儿，没事了…” 林默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睡吧，哥守着你。” 首到林薇在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虚脱中沉沉睡去，他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掌心己被自己的指甲掐出深深的印记。
走出房间，林默脸上所有的温情瞬间褪尽，只剩下冰封般的冷硬。他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那个差点毁掉妹妹的珐琅彩瓷盒。
“福伯，备车。去西关‘玲珑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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