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面岛，珠江中一方租界飞地，洋楼林立，风格迥异。望海楼临江而建，是广州最负盛名的西餐厅，也是洋商显贵云集之所。
午时，林默准时抵达。他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藏青哔叽西装（这在当时的行商中极为罕见），内衬雪白硬领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英挺而沉稳，与周围长衫马褂的华人商贾格格不入，引得一些洋人侧目。
义律早己在靠窗的雅座等候。他今天穿着考究的深灰色双排扣礼服，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看到林默的西式打扮，灰蓝色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和赞许。
“林先生，很荣幸再次见到你。请坐。”义律起身，用流利的英语问候，态度比在码头时多了几分正式和尊重。
“义律先生，感谢您的盛情邀请。”林默从容落座，姿态不卑不亢，同样用流利的英语回应。
侍者端上开胃酒和前菜。义律优雅地摇晃着杯中的雪利酒，看似随意地问道：“林先生精通英语，又熟悉本地规则，这在贵国商人中实属罕见。不知林先生师从何处？”
试探开始了。林默微微一笑，早有准备：“家父早年与贵国商船有些往来，小子有幸随船师爷学过几年皮毛。至于本地规则…不过是在夹缝中求存，摔打出来的些许经验，不值一提。” 他将“师爷”和“摔打”两个词说得轻描淡写，却巧妙地将自己的“异常”归因于早年经历和生存压力。
义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话题一转：“昨日码头之事，还要多谢林先生解围。贵国官员的办事方式…有时令人费解。” 他语气平淡，但话中的讥讽意味显而易见。
“职责所在，义律先生不必挂怀。”林默坦然应对，话锋顺势一转，“不过，贵公司那位对水文地理颇有研究的随员（他刻意不提胡夏米的名字），似乎对绘制地图更感兴趣？昨日见他记录得极为详尽，连岸边炮台的角度都未曾遗漏，这份治学精神，实在令人钦佩。” 他语气带着真诚的赞叹，仿佛只是欣赏对方的专业态度，目光却紧紧锁定义律的表情。
义律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灰蓝色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又恢复平静。他哈哈一笑，掩饰得极好：“哦？林先生观察力真是敏锐。那只是公司一位对地理志趣浓厚的雇员，做些无关紧要的业余记录罢了。远东的风物，总是令人着迷，不是吗？” 他轻描淡写地将胡夏米的行为定性为“个人兴趣”。
“确实令人着迷。”林默附和着，心中冷笑。业余记录？连炮台角度都记，这兴趣未免太“专业”了点！他话锋再转，抛出一个更具诱惑力的话题：“说到着迷，义律先生，不知贵公司对敝国真正的‘东方瑰宝’，是否有兴趣深入探讨？”
“哦？愿闻其详。”义律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勾起了兴趣。
“非是丝绸茶叶。”林默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而是…人。”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义律的反应，“贵国商船远航万里，水手辛苦。然粤省沿海，疍民（水上居民）世代以舟为家，水性精熟，吃苦耐劳，更兼…价格低廉。若能妥善组织，实乃最佳之船工劳力。此等人力资源之利，远胜于单纯货物买卖。” 他抛出了一个符合洋商逐利本性、又看似不涉及政治军事的“合作”诱饵——贩卖廉价劳工！这罪恶的勾当在当时己初露端倪，林默以此试探义律的底线。
义律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对这个提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他城府极深，并未立刻表态，只是饶有兴致地问：“林先生对此…似乎颇有门路？”
“略知一二。”林默含糊其辞，既不否认也不确认，将主动权暂时握在手中，“只是此事牵连甚广，需从长计议，更要…避开某些不必要的耳目。” 他暗示着清廷官府的阻碍。
一顿饭在看似宾主尽欢、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林默成功地展示了利用价值（语言、本地规则、潜在的“生意”门路），也初步探知了义律的老辣和对胡夏米间谍行为的默许（甚至是指使），同时巧妙地避开了首接卷入间谍活动的陷阱。他留下了合作的引子，也埋下了后续接触的伏笔。
离开望海楼，林默并未立刻回城。他绕到沙面岛僻静处，用那具新买的单筒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停泊在江面上的几艘悬挂米字旗的商船，尤其是那艘“克莱武号”，胡夏米很可能就在其上。望远镜视野中，甲板上人影晃动，但并未发现胡夏米的身影。他默默记下船只的吃水线、炮位布局等细节。
回到林府，林默立刻将自己关进书房。他摊开一张巨大的宣纸，磨墨提笔。凭借过人的记忆力，他将这些年在十三行经手账目时留意到的、以及“烛龙”情报网提供的零散信息，如同拼图般一点点汇聚起来。
笔尖在纸上飞快游走，勾勒出一张触目惊心的图表：
左侧：东印度公司鸦片输入量（箱），逐年飙升的箭头刺目惊心！
右侧：广州主要行商（标注潘家、伍家等）的“合法”贸易额与实际白银收入差额（巨大缺口）。
下方：粤海关“税银”入库记录（数额平稳甚至略有下降）与各级官员私下购置田产、豪宅、古玩的开销（爆炸式增长）。
一条条粗壮的、带着倒刺的血色箭头，从“鸦片输入”出发，穿透“行商贸易额”，绕过“粤海关税银”，首接汇入“官员私产”和标注着“地下钱庄”、“快活林”、“潘家”的巨大漩涡！
图表最下方，是一个巨大的、不断塌陷的银色漏斗，象征着大清国库白银的疯狂外流！旁边用朱砂小字标注着估算出的、令人窒息的流失总量！
这不是枯燥的数字，而是用线条和箭头勾勒出的、一个帝国肌体被贪婪与毒物疯狂吮吸血肉的残酷图景！每一个箭头，都指向令人发指的腐败和触目惊心的流失！
林默看着这幅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白银外流血噬图》，脸色凝重如铁。这，就是他要送出的东西！这，就是足以让任何有良知者触目惊心、拍案而起的铁证！
他取出一枚特殊的、薄如蝉翼的竹膜纸，用细如发丝的狼毫小楷，将图表的核心数据和趋势分析，浓缩成一份言简意赅、字字千钧的密报。没有署名，没有落款。
“福伯！” 林默沉声唤来老管家，将密封好的竹膜纸和另一封普通的问候信函交给他，声音压得极低，“这封家信，你亲自跑一趟，送到江苏巡抚林则徐林大人府上。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林大人府上的老管家林福！就说…是广州故人之后，听闻林大人勤政爱民，特呈上一点…‘家乡土产’，聊表敬意。” 林福，是“烛龙”组织安插在林则徐府上的一个极为隐秘的节点。
福伯看着少爷凝重的神色，心领神会，重重点头，将信函贴身藏好，转身快步离去。
望着福伯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林默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然而，就在这心神稍懈的刹那，一阵强烈的不安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薇儿！
他猛地起身，冲出书房，向妹妹的闺房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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