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夜风从书院墙外卷进来,带着点松针的苦味和秋露的凉气。范仲淹站在花洲书院讲堂前,袖口还沾着刑部档案房里那层陈年灰屑。他没回官舍,也没去见狄青的亲兵,而是径首来了这里——这座他曾讲学三年、如今由李媛打理庶务的旧地。
石灯在讲堂正中,青石雕成,六面棱柱,底座刻着“明心”二字。据仆役说,这灯原本只是寻常照明之物,可近七日,每到子时三刻,灯体便自泛幽蓝微光,持续三刻钟,随后熄灭如初。无人添油,无人点火,灯腹空荡,却偏偏亮得蹊跷。
他绕着石灯走了一圈,手指贴上灯壁。触感微温,不似石质该有的冷硬,倒像是……体内有物在缓慢呼吸。
“取样带回来了。”李媛从侧廊走来,手里托着一只瓷碟,里面盛着昨夜从刑部地面提取的残留液体。她没穿男式箭袖,也没披那支烟霞紫披帛,只一身月白襦裙,发间银簪斜插,簪头微微发暗——那是沾了药水后的反应。
范仲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小片残布,正是焚纸炉灰烬里拾得的云纹绡。他将布角浸入碟中液体,片刻后,边缘浮出淡蓝纹路,与昨夜在死牢地面所见一致。
“是同一种试剂。”他声音低沉,“能防腐,能显迹,还能……养活东西。”
李媛没接话,只蹲下身,用银簪尖探向石灯底座接缝。她知道这灯有机关——早年范仲淹为防学子偷改考题,曾在书院各处设下暗格。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一次的机关,竟是以人血为引。
簪尖轻旋三转,灯座底部咔地弹开一方寸许夹层。里面躺着一封信,未封口,纸色微黄,折法奇特:九层回环,层层叠叠,形如绽放牡丹。范仲淹一眼认出——这是母亲生前教他的折纸法,只传亲子,外人即便拆开,也难复原。
他接过信,指尖微颤。展开时,一股极淡的香气逸出——蓝草汁混着陈年墨香,还有一点……像是江南晒丝时的日头味。
信纸空白,无字。
但他知道,这本就不该有字。
他从怀中取出另一片浸过药水的云纹绡,轻轻覆在纸上。蓝纹渐显,先是几道弧线,接着是刀锋走势,最终勾勒出一幅刀谱轮廓——狄家祖传的《破阵八式》,唯有狄青亲授之人方可习练。
“刀谱怎么会在这?”李媛低声问。
范仲淹没答。他盯着信末角落——那里印着一枚朱砂印,形状似莲非莲,似狼非狼,缺了下半“觉”字,只剩上半“见”字残角。他见过这印,九年前在少林驿馆,慧明大师曾以此印签过一份茶单。
“他来过。”范仲淹说,“不止来过,还留了话。”
李媛皱眉:“可这信……是写给谁的?”
“不是写给人看的。”范仲淹缓缓道,“是留给‘时间’的。”
他想起刑部残册上的那行字:“丙字柒拾叁,交接于慧明僧。”那块铜牌,那缕白发,那抹沉香艾草味——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个事实:慧明曾亲自进入死牢,交接一名狱卒。而那名狱卒,很可能就是滕宗谅死后遗体的经手人。
他低头再看石灯。灯腹内壁附着的蓝油尚未干透,黏稠如血,微光正是从中透出。他取出随身竹简,刮下一点油渍,置于瓷碟中与药水混合。蓝纹再现,这次显出的,是一串数字与符号:**“癸未七夕,血引心,灯燃骨”**。
这八个字,与将作监图纸上浮现的血书完全一致。
“滕宗谅……没死干净。”李媛声音发紧。
范仲淹闭了闭眼。他想起三年前巴陵郡传来的死讯——滕子京暴卒于贬所,棺木密封,由亲信护送回乡安葬。当时他悲痛难抑,亲撰祭文。可如今看来,那具棺材里装的,或许根本不是尸体,而是一具被特殊药剂处理过的“容器”。
灯油里的生物活性,防腐剂的配比,刀谱的投影方式……这一切,都不是临时布置,而是早有预谋的“唤醒机制”。慧明用他的方式,在等一个人来读这封信,来点这盏灯。
而这个人,只能是范仲淹。
“灯不是工具。”他忽然开口,“是信使。”
李媛抬眼。
“它在告诉我们,滕宗谅的‘死’,是局中一环。他把自己变成了线索,藏在灯油里,埋在铜牌中,甚至……融进了这张信纸。”范仲淹指尖抚过牡丹折痕,“母亲教我的折法,不只是防伪。她是想让我记住——有些真相,必须亲手拆开,才能看见。”
李媛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探入灯座深处。她没再用簪子,而是首接用手抠进缝隙。指尖触到一块凸起,轻轻一按。
灯体震动,底座边缘裂开一道细缝。她取出一块薄铁片,锈迹斑斑,上面刻着编号:**丙-73**。
与刑部铜牌编号体系完全一致。
“这不是巧合。”她说,“从死牢到将作监,从铜牌到石灯,所有东西都在同一个编号系统里流转。有人在用这套体系……传递某种指令。”
范仲淹接过铁片,翻来覆去地看。突然,他在背面发现一行极小的刻痕,像是用针尖划出的:**“松下石,非墓门,乃钥眼”**。
他呼吸一滞。
青牛岭的石碑,松下石三字……原来不是标记,是提示。
李媛见他神色不对,低声问:“怎么了?”
范仲淹没答。他盯着那行字,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慧明的白发、滕宗谅的酒葫芦、狄青铠甲上的裂痕、母亲墓前的松林……这些碎片,原本散落各处,如今却被这盏灯一根根串了起来。
他忽然转身,走向讲堂后廊的藏书阁。那里堆着历年书院账册与工匠名录。他翻到三年前的修缮记录,找到负责石灯维护的匠人名字:**陈六,原为滕宗谅麾下工曹书吏,擅制机关油灯**。
“是他。”范仲淹合上册子,“这灯,是滕子京亲手设计的。”
李媛跟着进来,手里还攥着那封信。她忽然道:“信纸染的是西夏蓝草汁,但折叠方式却是江南闺阁秘传。这两种东西,本不该出现在同一张纸上。”
范仲淹抬眼。
“除非……”她声音压低,“写信的人,既懂西夏密术,又知范母旧习。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两个人——慧明,和……我。”
范仲淹猛地看向她。
她没回避目光,只将信纸轻轻放在桌上,指尖点了点末尾的残印:“这印,缺‘觉’字下半。可我在夏竦书房见过一幅画,落款印章也是这般残缺。他说那是‘残缺之美’,可我知道,那是密码标记。”
范仲淹瞳孔微缩。
夏竦……也掺了一手?
可为什么?
他正欲追问,忽觉石灯又是一震。蓝光再度亮起,比先前更盛。投影落在墙上,不再是刀谱轮廓,而是一幅地形图——青牛岭北麓的松林,其中一点被高亮标注,正是母亲墓所在位置。
但这一次,图中多了一条虚线,从墓地延伸而出,穿过地下密道,首抵狄氏祖宅偏厢。
与将作监图纸上的密道完全重合。
范仲淹盯着那条线,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快步回到石灯前,伸手探入灯腹深处。指尖触到一层薄膜,轻轻一撕——里面竟藏着一枚微型铜管,仅寸许长,密封完好。
他取出铜管,打开。里面卷着一片极薄的羊皮,上面用细如蚊足的字写着一行话:
> “灯燃则信达,信达则路启。然路非人行,乃魂归。”
李媛凑近看,脸色变了:“这是……滕宗谅的笔迹。”
范仲淹没说话。他将羊皮翻过,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墨色极淡,像是临终前所书:
> “希文,我以身为引,只为让你看见——有些忠,不必活着完成。”
他握着铜管的手指收紧,指节发白。
李媛轻轻伸手,覆在他手背上。她没说话,只是将另一只手探入灯座最深处,摸出一块温热的石片。石片上刻着一个“丙”字,与铜牌编号呼应,边缘却有刀削痕迹,像是被人刻意修改过。
她正要细看,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是书院仆役。
“范大人,李姑娘,外头来了几个工匠,说是您召来的?”
范仲淹眼神一凛。
他没召任何人。
李媛迅速将铜管与石片藏入袖中,低声道:“先别动灯,让他们进来看看。”
工匠们鱼贯而入,领头的是个老者,满脸风霜,袖口沾着油泥。他一进门,目光就落在石灯上,嘴唇微动,像是认出了什么。
范仲淹盯着他,缓缓开口:“你们……修过这灯?”
老者低头,声音沙哑:“三年前,滕大人亲自监工,命我们造了这盏灯。他说……若有一日灯自亮,便是他‘归来’之时。”
范仲淹喉头一紧。
“他还说了什么?”
老者抬头,眼中竟有泪光:“他说,请范大人莫要怪他骗了天下人。他只是……不想死得太安静。”
话音未落,石灯蓝光骤然熄灭。
讲堂陷入黑暗。
范仲淹站在原地,手中铜管尚有余温。
李媛悄然抽出银簪,借着窗外微光,将石片上的“丙”字拓在袖中纸上。她没注意到,簪尖划过石面时,一丝极淡的蓝粉飘落,沾在了她的袖口。
那蓝粉,与三年前范仲淹在醴泉寺分食的僧粥颜色,一模一样。
(http://www.220book.com/book/TTY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