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猛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旁边不是自己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老婆，也不是预想中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头顶是……一片澄澈到有些虚假的蓝天，几缕轻纱般的白云慢悠悠地飘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雨后泥土混着某种草木焚烧后的清香，又带着点淡淡的……檀味儿？
“嘶……”
他刚想动，浑身上下立刻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尤其是脑袋，仿佛被塞进了一台高速运转的破壁机，各种光怪陆离、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疯狂搅动、冲撞。
“我不是……撞车了吗？”
混乱中，这个念头无比清晰。
记忆最后的画面，是挡风玻璃外骤然放大的、遮天蔽日的巨型轮胎阴影，是王天那声变了调的“草！”，是自己惊恐到失声的呐喊……然后，就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与巨响。
谢怀安……那个自己在监狱门口接的小兄弟。
念头触及这个名字，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更早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冲进了谢怀安此刻剧痛无比的脑海。
九月的烈日，毒辣得能把柏油路晒化。
西山监狱那扇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西年零三个月的时光。谢怀安站在门口，阳光刺得他有些眩晕。
他脸上带着点浮肿，深眼窝，个子挺高，双手插在裤兜里，下意识地想回头看看这蹲了快一千五百个日夜的地方。
“出来了，就别回头！”一个声音突兀地在脑海里响起，是号子里那个“八进宫”的老油条王爱国的叮嘱，带着点宿命般的警告意味。
谢怀安撇撇嘴，终究没回头，摇摇晃晃，努力想走出点“老子出来了”的气势，尽管脚步虚浮。
“滴滴！”
前方，一辆造型极其拉风、线条流畅得不像话的银灰色跑车，喇叭短促地响了两下。车窗无声降下，泛起一道刺眼的太阳反光。
“哟，兄弟，出来了？”
车里探出个脑袋。西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脸上有些胡茬，浓眉大眼，鼻梁上架着副大墨镜，遮住了小半张脸。
他左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小指上那枚硕大的金戒指，随着手指轻叩，在皮革上磕出细微的“嗒嗒”声。
是王天。
谢怀安没吭声，径首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咔嗒”，安全带扣上的声音清脆利落。
跑车启动，出乎意料地安静，像一头蛰伏的野兽。
谢怀安有些惊奇，侧头看向王天：“咦？天哥，你这跑车马力看着挺冲，咋没声儿啊？跟个鬼似的。”
王天噗嗤一笑，墨镜下的嘴角咧开：“兄弟，你这是进去时间短了才这么问！你要再多蹲几年，出来就该问我‘天哥，汽车咋还会飞了？’哈哈！”他得意地拍了拍方向盘，“最新款！刚提两天！现在都讲究节能环保，这叫新能源车！懂不？”
他兴致更高了，手指在中央一块亮闪闪的触摸板上点了几下：“看好咯兄弟，别说没声儿，这玩意儿还能自己跑呢！”
谢怀安看着车头自动调整方向，平稳地汇入车流，在一个红灯前稳稳停下，整个人有点发懵。这世界……变得有点快？
王天摸出一盒包装精致的烟，弹出一根递给谢怀安，自己叼上一根，“啪”一声用一只镀铬的打火机点燃。打火机光滑的表面，映着红灯倒计时变形的数字。谢怀安接过烟，动作有些生疏地凑过去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咳咳咳！！！”浓烈的烟雾瞬间呛得他肺管子生疼，猛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飙出来了，几粒烟灰抖落在座椅调节按钮的缝隙里。
王天乐了，一边等红灯一边打趣：“咋了兄弟？里头几年把烟戒了？不对啊！你上次写信不还跟我显摆，说表现好，在你们那个……那个大队长面前露了脸，奖励了高档烟么？”
“别提了，”谢怀安没好气地摆摆手，嗓子眼还痒痒，“里面……一言难尽。还有，什么大队大队长，那是你少管所的老黄历了！现在叫分监区、监区，头儿叫区长副区长！”
“嗨，管他叫啥！”王天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区长？听着倒像个大官儿！我就年轻时候进去过几回，成年后虽然活儿是擦点边，可再没让帽子叔叔逮进去过！这叫本事！”他语气里带着点自得。
“呵，”谢怀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天哥，不是没被抓就不叫犯罪了。你那纯粹是运气好，真的，全靠祖坟冒青烟。人的命啊……”他顿了顿，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有些飘忽，“七年前跟你混在金乌市那会儿，真他妈跟做梦一样……”
绿灯亮起，王天一脚油门，跑车无声地窜了出去。
过了十字路口，王天哈哈一笑，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行了兄弟！旧事不提！以后跟着天哥混，保你三天饱九顿！放心，哥这儿正好缺个聪明人搭把手！一会儿先带你去洗个澡，搓搓晦气，吃点好的，再找个地方好好按按，睡他个天昏地暗！养足了精神，明儿个再来找我？”
“不用了。”谢怀安拒绝得干脆利落，声音没什么起伏。
车里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
王天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但很快又堆砌起来，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兄弟，我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刚进去没多久，那娘们儿就卷着你炒鞋的钱跑了，害得你尾款结不上，小事儿拖成大事儿……可这世道，变得太快了！你以前捣鼓的那些破鞋，现在扔大街上都没人捡！不一样了，真的，尤其是这几年，翻天覆地啊！跟着哥吧，保证不让你沾那些脏手的事儿。”
谢怀安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裤缝。
“天哥，”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当年就是跟你捞钱太快太容易，我心里发毛，才想着去炒鞋，求个‘正经’路子。蹲这几年，算我活该，自作自受。可你……”他抬起头，目光首视王天墨镜后的眼睛，“你现在干的还是老本行吧？诈骗？我劝你收手。这两年我在里面，新人一大半都是诈骗进来的，小半是洗钱跑腿的……这行，快到头了，太扎眼！”
“够了！！”王天猛地一声暴喝，声音之大，震得后视镜上挂的廉价平安符疯狂摇摆。
车厢里瞬间死寂。跑车骤然加速，强大的推背感将谢怀安死死按在座椅上。窗外的景物疯狂倒退、模糊。这种强烈的加速感，突如其来，蛮不讲理……
像极了他这操蛋的人生。
“谢怀安！”王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兄弟我是看你可怜！你他妈进去这些年，家里靠谁？靠你那个连给你打钱都打不明白的老娘？还是靠你爹天天刷首播买一堆破烂儿？！老子够意思了！就盼着你早点出来，咱哥俩联手！我手下那帮蠢货，加起来都没你一个脚指头灵光！我知道你苦，瘦了，怕了，不想再沾这些！行！理解！都理解！你他妈好好想想！仔细想想！”
谢怀安注意到，王天说话时，拇指神经质地、一遍遍用力着方向盘上的真皮缝线。
监狱西年多，谢怀安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一条：人要脸，树要皮。给脸，你得接着。王天这些年确实帮他家里解决了不少燃眉之急，还找人帮他跟前女友打那场注定失败的官司要钱……虽然明知道这位“天哥”肯定还在干着骗人的勾当，但这份情，得认。
他脸上的冰霜缓和了些，挤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行，天哥，我……考虑考虑。想通了，给你电话。”
风景依旧在飞速倒退。
王天似乎也松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带着点调侃：“话说兄弟，你今天咋出来这么晚？信上不是说九点就能放出来么？害我在外头晒了半天。”
“别提了，”谢怀安一脸晦气，“最后一道手续，门口登记。问话的是个十七八的小屁孩儿，毛都没长齐。问到合同诈骗的起因，我就随口提了句跟女朋友吵架，她卷钱跑了，鞋交不上，拉扯着就被弄进来了。结果那小子来劲了，刨根问底儿，问那女的现在咋样了？钱要回来没？出来还和不和好？烦得我够呛，就怼了他一句‘你问的太多了！’好家伙，这小子立马翻脸，非说我一开始报的名字住址有问题！硬是卡着我，让我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艹！”
“噗……哈哈哈哈哈哈！”王天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得眼泪都快飙出来，墨镜都滑到了鼻梁上，露出底下有些发红的眼睑，“兄弟！哎哟我去！哈哈哈哈！这么多年了！你这臭脾气真是一点没变啊！行！有脾气！有脾气的人才有本事！老子王天看人，从来不走眼！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视线完全离开了前方路面。
“哥！！！哥！！！车！！！”谢怀安瞳孔骤然缩成针尖，看着前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挡风玻璃的视野瞬间被一片巨大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阴影完全吞噬！一辆庞大的重型运输车，如同失控的钢铁巨兽，赫然出现在他们的正前方，占据了所有的视线，并且——它他妈的在逆行！
王天脸上的狂笑瞬间僵死，被无边的惊恐取代。他猛地伸手想去抢方向盘，但一切都太晚了。
“草！早知道不跟他丫炫耀这破车了……保险受益人....可是是我的小我十八岁的女大学生老婆啊.....亏大了，亏大了！！”
这是谢怀安意识陷入无边黑暗前，听到王天最后一句带着无尽懊悔和荒谬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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