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俞小宁被一阵规律的敲门声惊醒。她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趴在季沉的床边睡着了，脸颊还贴着他冰凉的手背。窗外的天己经蒙蒙亮，暴风雪变成了细密的雪粒，在玻璃上敲出沙沙的声响。
敲门声还在继续，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奇特的礼貌。俞小宁站起身，理了理被压皱的衣角，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外面站着个穿深色大衣的老妇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的皮质医疗箱。
"请问是俞小宁小姐吗？"老妇人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带着挪威语特有的卷舌音，"季沉先生提前联系过我，说如果他三天没出门，就请我来看看。"
俞小宁犹豫了一下，拉开了门。老妇人走进来，脱下沾着雪的大衣，露出里面深蓝色的护士服。她的眼神很温和，目光扫过床上的季沉时，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汉森医生，麻烦您了。"俞小宁说，她在火车上查过卑尔根的私人医生，这个名字出现在推荐列表的第一位。
汉森医生点点头，放下医疗箱，从里面拿出听诊器和体温计。"我来看看他的情况。"她走到床边，熟练地撩开季沉的衣袖，将体温计夹在他的腋下，"他每年冬天都这样，把自己关在城堡里，不接电话，不见任何人。"
俞小宁的心一紧："每年冬天？"
"是啊，己经有十五年了。"汉森医生一边听着季沉的心跳，一边说，"从他十六岁那年开始。一开始只是发低烧，后来越来越严重，去年冬天甚至引发了肺炎。"她顿了顿，看向俞小宁，"你是他的...朋友？"
"算是吧。"俞小宁含糊地回答，目光落在季沉后颈的疤痕上。
汉森医生叹了口气，拿出血压计："他不信任任何人，连我给他做检查都要隔着三米远。但这次...他居然把你的名字告诉了我，说如果你来了，就让你全权决定治疗方案。"她系好血压计的袖带，按下开关，"这还是第一次。"
仪器发出规律的"嘀嘀"声，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季沉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俞小宁看着汉森医生专注的侧脸，突然问道："他背上的伤...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汉森医生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取下听诊器，轻声说："季沉先生对自己很苛刻。每年冬天来这里，像是...赎罪。"她打开医疗箱，拿出一瓶退烧药，"他背上的伤，有些是旧伤，有些是新的。旧伤像是被鞭子抽的，新伤..."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新伤是枪伤。而且看伤口的角度和深度，是他自己打的。"
俞小宁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她扶住旁边的冰柱才站稳。自己打的？那个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会皱眉的季沉，竟然会对自己开枪？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汉森医生摇摇头："他从不解释。我只知道每年冬天，他都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然后躲到这座冰堡里，靠着这些药和输血袋维持生命。"她指了指床头的输液袋，"这些是他提前备好的，说是万一他昏迷不醒，就让我按时给他换上。"
俞小宁看着那袋暗红色的血液，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他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变成这样，这座冰堡根本不是什么避风港，而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刑房。
"他的烧还没退，需要打一针退烧针。"汉森医生拿出针管，抽取药液，"可能会有点疼，麻烦你按住他的胳膊。"
俞小宁点点头，按住季沉的左臂。他的肌肉很结实，即使在昏迷中也保持着一定的张力。当针头刺入皮肤时，他猛地瑟缩了一下，眉头紧紧皱起，嘴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别怕，很快就好。"俞小宁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着他胳膊上的皮肤，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像是小时候被什么东西划伤的。
汉森医生打完针，收拾好医疗箱："我明天再来看看。药放在床头柜上，按照说明给他吃。如果情况恶化，就打这个电话找我。"她递给俞小宁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烫金的电话号码。
"谢谢您，汉森医生。"
老妇人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俞小宁一眼："季沉先生心里有座冰山，很多人想融化它，最后都被冻伤了。你...要小心。"
门关上的瞬间，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俞小宁走到窗边，看着汉森医生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她想起老妇人的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是啊，季沉心里有座冰山，可她偏偏觉得，那冰山之下，藏着一片滚烫的岩浆。
她回到床边，发现季沉的体温似乎降了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她拿起保温杯，倒了些姜茶在杯盖里，用勺子一点点喂到他嘴边。他的嘴唇很干，起皮的地方沾着细小的血痂，当温热的液体碰到嘴唇时，他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喂完半杯姜茶，俞小宁刚要放下杯子，手腕突然被抓住了。她低头一看，季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她，眼神虽然还有些模糊，却比刚才清醒了许多。
"你来了。"他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俞小宁点点头，挣扎着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了。"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窗外的风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火车上的地图。"俞小宁说，"和你母亲日记上的笔迹一样。"
季沉的眼神暗了暗，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背对着她。"你不该来的。"
"为什么？"俞小宁追问，"因为你后背上的伤？还是因为这些药瓶？"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回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小宁。回去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俞小宁的声音提高了些，"来得及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来得及忘记你对我做的那些事？还是来得及...看着你在这里一点点把自己折磨死？"
季沉猛地转过身，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是！就是这样！"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就是在折磨自己！我配不上你，配不上任何人！你以为我为什么躲到这里？因为我肮脏，我身上带着洗不掉的污点！"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后背的伤口似乎被牵扯到了，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俞小宁想扶他，却被他挥手打开了。
"你看到那些药瓶了吗？"他指着窗外的大厅方向，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那些都是用我的血做的实验样本！从我出生那天起，我就是个实验品！季云峰——我的父亲，他用我的身体试药，用我的痛苦换钱！"
俞小宁怔住了，那些淡黄色的液体...竟然是他的血液？
"我母亲发现的时候，己经太晚了。"季沉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她想带我走，可他们杀了她。就在这座城堡里，就在这个房间里。"他的手指紧紧攥着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看着她倒在血泊里，什么都做不了。从那天起，我就该死了。"
"所以你每年都来这里自残？"俞小宁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惜，"所以你开枪打自己？季沉，你这是在惩罚谁？惩罚你自己，还是惩罚那些爱你的人？"
季沉闭上眼睛，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很快就在脸颊上结成了冰。"我不能爱你，小宁。"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身上的黑暗太多了，会把你也拖下去的。你看，那些人连我母亲都敢杀，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怕。"俞小宁蹲在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季沉，我不怕。你母亲希望你逃出去，不是让你逃到这冰堡里自我毁灭，而是让你好好活着，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他猛地睁开眼睛，里面翻涌着痛苦和挣扎。"你不懂...他们手里有太多我的把柄，有太多季家的秘密。如果我回去，整个季氏都会垮掉，会有无数人失业，无数家庭破产..."
"那不是你的错。"俞小宁打断他，眼神坚定地看着他，"错的是那些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季沉，你不能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一辈子。"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月光透过玻璃幕墙照进来，在季沉苍白的脸上投下一道柔和的光晕。他看着俞小宁，眼神里的坚冰似乎在一点点融化。
"真的...可以吗？"他轻声问，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像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终于看到了一点光。
俞小宁用力点头，指尖轻轻抚过他手背上的疤痕："我们一起回去。把那些秘密公之于众，让那些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陪着你。"
季沉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俞小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地、轻轻地"嗯"了一声。这个字像一粒种子，落在了冰雪覆盖的土地上，带着破土而出的微弱力量。
他重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似乎又睡着了。俞小宁却没有松开他的手，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某种压抑己久的情绪正在慢慢释放。
窗外，极光悄然出现了。淡绿色的光带在夜空中缓缓流动，透过玻璃幕墙照进房间，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俞小宁抬头看着那片极光，心里突然充满了勇气。
无论前方有多少风雪，无论这座冰堡里还藏着多少秘密，她都不会再退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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