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音777的舷窗外，云层正被暮色染成脏兮兮的灰紫色。俞小宁把脸贴在冰凉的机窗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甚至不敢闭眼，怕一闭上，就会看见季沉最后那个眼神。
三天前在季家老宅，他站在旋转楼梯的阴影里，黑色衬衫的领口松着两颗扣子，露出的锁骨处还留着她昨晚咬出的红痕。“要走？”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什么似的，可指尖掐在她手腕上的力道，几乎要嵌进骨头里。
“嗯。”她当时只敢盯着他皮鞋上的褶皱，“剑桥的访问学者名额，下周就得报到。”
空气沉默了足足半分钟，长到她以为他会像从前那样，用一句“不准”掐灭所有念想。可他只是突然笑了笑，那笑声里裹着冰碴子：“也好。”他松开手，掌心的温度却像烙铁似的留在她皮肤上，“离我远点，对你好。”
“对你好”——这三个字此刻在机舱里反复冲撞，撞得俞小宁太阳穴突突首跳。她猛地吸了口气，却没防住喉间的哽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上，晕开了屏幕里未完成的论文标题：《1929年大萧条时期的英镑汇率波动》。多么可笑，她以为躲进故纸堆就能躲开他，可连研究课题都像是在嘲讽——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何尝不是无数个身不由己的故事。
“需要这个吗？”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捏着一方深灰色的丝质手帕。俞小宁愣住了，抬头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是陈默。
季沉的首席特助，那个永远穿着三件套西装、公文包扣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此刻正坐在她邻座。他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头顶的阅读灯，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只有嘴角那抹惯常的、公式化的礼貌微笑。
“陈……陈助理？”俞小宁慌忙抹掉眼泪，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默收回手，将手帕放在两人中间的小桌板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季总派我来伦敦处理点事。没想到这么巧，和俞小姐同一班航班。”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泛红的眼眶，“您还好吗？”
“我很好。”俞小宁别过脸，重新看向窗外。飞机正穿过一片积雨云，机身开始轻微颠簸，就像她此刻的心跳。她知道陈默是季沉的心腹，他的出现绝不会是“巧合”。季沉是想监视她，还是……又在玩什么新的把戏？
“季总让我给您带样东西。”陈默像是没察觉她的抗拒，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很厚，边角被磨得有些发白，上面没有任何字迹。“他说，您或许会想知道一些事。”
俞小宁的指尖悬在信封上空，迟迟没有落下。季沉的东西，她己经受够了。那些藏在温柔里的算计，那些裹在深情里的利刃，一次次把她剖开，又在她快要愈合时再捅上一刀。她凭什么还要相信他？
“俞小姐，”陈默的声音低沉了些，“有些事，知道总比蒙在鼓里好。尤其是……关于季夫人的。”
“季夫人”三个字像电流般击中了俞小宁。季沉的母亲，那个只存在于旧照片里的、笑容温婉的女人，据说在季沉十二岁那年因病去世。季沉从不提她，家里关于她的痕迹也少得可怜，仿佛那是一段被刻意抹去的记忆。可陈默此刻提起她，难道……
她终于还是接过了信封。纸张的粗糙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陈旧的、类似消毒水的味道。她下意识地想拆开，却被陈默按住了手背。
“落地后再看吧。”他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有些内容，不适合在天上看。”
俞小宁缩回手，将信封紧紧攥在掌心。机舱广播响起，提示飞机即将开始下降，伦敦希思罗机场的地面温度是12摄氏度，伴有小雨。她看着窗外逐渐清晰的城市轮廓，密密麻麻的灯光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可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的。
飞机降落在跑道上时，巨大的惯性让她往前倾了一下。陈默伸手扶了她胳膊一把，力道很轻，却让她想起无数个类似的瞬间——季沉总是这样，在她快要摔倒时稳稳地托住她，然后低头在她耳边说“笨蛋”。
“谢谢。”她低声道，声音细若蚊蚋。
“应该的。”陈默收回手，开始整理公文包，“我的行李不多，就不陪您等托运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俞小姐，剑桥的公寓季总己经安排好了，地址和钥匙在信封里。还有……”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便转身消失在过道尽头。俞小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他走路的姿势和季沉有几分相似，都是那种看似随意、实则每一步都精准计算过的样子。
行李提取处的传送带轰隆隆地转着，俞小宁拖着那个被季沉强行塞满冬装的行李箱，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孤岛。雨下得更大了，敲在航站楼的玻璃幕墙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她拆开那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果然有一张公寓地址，一把黄铜钥匙，还有一沓厚厚的文件。
最上面的一张纸，抬头印着“圣安德鲁精神病院”的字样，日期是二十年前。照片上的男孩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神空洞地望着镜头，嘴角却奇怪地向上扬着——那是季沉，十二岁的季沉。
俞小宁的呼吸骤然停滞，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翻到下一页，“电击治疗记录”几个黑体字刺得她眼睛生疼。下面是医生的字迹，潦草却狰狞：“患者情绪暴躁，有自毁倾向，建议加大治疗强度……”
雨还在下，透过玻璃看出去，伦敦的天空是一片压抑的铅灰色。俞小宁蹲在行李箱旁，捂住嘴，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原来他那些突如其来的沉默，那些深夜里惊醒时额角的冷汗，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暴躁……都有源头。而她，竟然从未真正看懂过他。
不知过了多久，她擦干眼泪，重新拿起那张地址。上面写着“剑桥，剑河沿岸，垂柳公寓307室”。她知道那个地方，离她要去的研究所只有十分钟的步行路程。季沉总是这样，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却从不说一句“别走”。
打车到垂柳公寓时，雨己经小了些。老式公寓的楼梯铺着深红色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307室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是白玫瑰。
窗台的花瓶里插着满满一束白玫瑰，花瓣上还带着水珠，显然是刚放上去的。俞小宁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花瓣。她想起季沉母亲的照片，背景里就有一大片白玫瑰。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会来这里，知道她在找什么。
她从包里拿出那沓治疗记录，一张一张地看。十二岁的季沉因为“严重的暴力倾向和妄想症”被送进精神病院，治疗持续了三个月。记录里反复提到一个名字——“林医生”，是他的主治医生。而最后一页的出院诊断上，赫然写着“患者母亲意外身亡，建议转心理干预”。
意外身亡？俞小宁皱紧眉头。季沉一首说他母亲是因病去世的。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亮了白玫瑰的花瓣。俞小宁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而季沉就是那个站在迷宫中心的人，用碎片般的线索引着她往前走，却不告诉她出口在哪里。
她拿出手机，翻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想问他为什么撒谎，想问他在精神病院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想问他……是不是也像她想他一样想她。
可最终，她还是锁了屏。有些答案，或许只能自己去找。
她把治疗记录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然后走到窗边，看着剑河的水面泛着粼粼的波光。远处的剑桥学院灯火通明，古老的钟楼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除了白玫瑰的香气，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季沉的雪松味。
原来他从未离开。
就像深海里的两条鲸鱼，即使隔着千里万里，也能通过相同的频率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只是这一次，她不知道，他们发出的，究竟是呼唤，还是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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