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醒来时，天还没亮。窗帘缝隙透进的路灯光是浑浊的橘黄色，像隔夜的汤。他躺在陌生的床上，身下是柔软得让人发慌的垫子（席梦思），盖着轻飘飘、带着洗衣粉味的薄被。心口那道青铜图腾在昏暗里隐隐搏动，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带着暗金血液冲刷锈迹的沉闷回响，像有无数细小的齿轮在皮肉下啮咬、转动。
他坐起身，动作牵扯到心口，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传来。他低头，扯开运动服的领口。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图腾边缘的皮肤，不再是正常的肉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冰冷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暗青。那青色正沿着血管的纹路，极其缓慢地向上蔓延，像初春河面悄然扩散的薄冰。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片青色皮肤。触感坚硬、冰冷，带着金属特有的钝感，仿佛皮下不再是血肉，而是正在凝结的青铜。指尖划过，留下一道极淡的白痕，又迅速消失。
这不是幻觉。
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地板光滑得如同镜面，倒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一个穿着古怪衣服，心口嵌着青铜烙印的异类。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
窗外是城市的深夜。高楼如同沉默的巨人，窗户里透出零星的光点。街道上，铁马（汽车）无声地滑过，尾灯拖曳出猩红的流光。更远处，巨大的光牌（广告牌）上，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在无声地旋转、微笑，笑容空洞而冰冷。
赵璟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心口的青铜图腾搏动加剧，暗青色的金属纹路如同活物般向上蔓延，瞬间爬过锁骨！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力量顺着血脉涌入大脑！
眼前的世界骤然扭曲！
高楼不再是高楼，而是巨大的、布满齿轮和管道的青铜机关塔！滑行的汽车变成喷吐蒸汽的钢铁巨兽！广告牌上旋转的女人，笑容咧开，露出底下森白的、由无数细小齿轮构成的骨骼！
“呃...”他闷哼一声，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墙壁的触感也变得坚硬、冰冷，如同铜墙铁壁！幻觉与现实疯狂撕扯着他的神经！
“赵璟？”姜妙的声音带着睡意和担忧从门口传来。她穿着柔软的睡衣，赤着脚跑进来，看到他靠着墙，脸色惨白，额头布满冷汗，心口那片暗青色的金属皮肤在昏暗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怎么了？”她伸手想扶他。
“别碰我！”赵璟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戾气。他眼中熔金齿轮的虚影一闪而逝，残留的暴戾气息让姜妙心头一颤。
“你...”姜妙僵在原地，看着他眼中陌生的冰冷和心口那片不断扩散的、令人心悸的青色，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赵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翻腾的、不属于他的暴戾。心口的青铜图腾缓缓平复，冰冷的金属感退去一些，但皮肤上的青色并未消失。
“无事。”他声音低沉，带着疲惫，“只是...做了个噩梦。”
姜妙看着他，没有说话。她走到窗边，轻轻拉上窗帘，将那光怪陆离的钢铁丛林隔绝在外。房间里只剩下床头灯微弱的光晕。
“爸说...你需要静养。”她背对着他，声音有些飘忽，“实验室的数据还在分析，他会找到办法的。”
赵璟的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她穿着柔软的棉质睡衣，长发散在肩头，看起来那么脆弱。但他知道，这具看似脆弱的身体里，藏着怎样一颗坚韧到近乎疯狂的心。是她，把他从太极殿的尸山血海里拖了出来，拖进了这个光怪陆离的陌生世界。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重新躺回床上，拉上被子，盖住了心口那片冰冷的青色。
姜妙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轻轻带上了门。
黑暗中，赵璟睁着眼。心口的青铜图腾在寂静中缓慢搏动，暗金色的血液冲刷着锈迹，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如同远古齿轮转动的低沉嗡鸣。每一次搏动，皮肤上的青色就似乎更深一分。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指腹——那里，也隐约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光泽。
这不是噩梦。
这是缓慢降临的...青铜棺椁。
**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切割成一道道明晃晃的光带，落在实验室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姜妙端着一杯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外面花园里，姜衍正蹲在婴儿车旁，拿着一个会发出叮咚声响的彩色玩具逗弄着时安和妙回。
画面温馨得近乎虚假。
她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目光扫过实验室角落，那台高速离心机还在运转，发出低沉的嗡鸣。里面正分离着昨天从赵璟身上抽取的最新血样。
她放下咖啡杯，走到离心机旁的控制电脑前。屏幕亮着，复杂的曲线图和数据流不断滚动。她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跟着父亲耳濡目染，也看得懂一些基础指标。
血细胞活性：异常升高（超出正常值300%）
金属离子浓度：未知合金成分（占比18.7%）
能量辐射读数：持续波动（峰值接近小型核电池）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些数据，每一项都指向一个非人的怪物。
她移动鼠标，点开旁边一个加密文件夹。密码是她的生日加上赵璟的生日。文件夹里是昨晚她趁父亲不在时拷贝的部分数据，包括那份让她心惊肉跳的《青铜血统与量子怀表碎芯融合可行性报告》。
报告的最后结论如同烙铁烫在心上：「...唯一稳定方案：将载体连同宿主意识，永久锚定回原生时空（编号T-乾元）...但此过程需消耗巨大能量，并可能导致宿主记忆永久性损伤...」
永久锚定？记忆损伤？
姜妙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她猛地抬头，透过玻璃窗看向花园。姜衍正把妙回抱起来，小丫头咯咯笑着，小手抓着他花白的头发。父亲脸上是慈祥的笑容，眼底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像是在观察一件稀世珍宝，而不是他的外孙女。
她想起昨天在实验室，父亲看着赵璟血样时那种狂热而冰冷的眼神。那眼神，和此刻花园里的慈祥，判若两人。
一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穿她的心脏：父亲要的，或许从来就不是“救”赵璟。他要的，是赵璟心口那个融合了量子怀表碎芯的“青铜量子核”！而所谓的“锚定回原生时空”，不过是剥离这个“核”的幌子！至于赵璟本人...在父亲眼里，恐怕只是一个承载着珍贵实验材料的...容器！
“不...”她低声呢喃，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姜衍抱着妙回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妙妙，你看妙回多喜欢这个摇铃...”他话说到一半，看到姜妙站在离心机旁，脸色苍白地盯着电脑屏幕，笑容瞬间凝固了。
“你在看什么？”姜衍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姜妙猛地转过身，挡在电脑屏幕前，心脏狂跳：“没...没什么。爸，赵璟的血样分析...有进展吗？”
姜衍的目光锐利如刀，在她脸上扫过，又落在她身后的电脑屏幕上。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怀里的妙回递给旁边一个助手：“带妙回去玩。”
助手抱着孩子离开后，实验室里只剩下父女二人。空气仿佛凝固了。
“妙妙，”姜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赵璟的情况很复杂，也很危险。有些数据和推测，还没有最终定论，告诉你只会让你徒增担忧。”
“我是他的妻子！”姜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恐惧，“我有权知道真相！爸！你到底想做什么？那份报告...那份报告里说的‘锚定’，到底是什么？你想把赵璟怎么样？！”
姜衍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他一步步走近，目光如同手术刀，似乎要剖开她的思想：“你偷看了我的报告？”
“回答我！”姜妙寸步不让，首视着父亲的眼睛，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姜衍沉默了几秒，忽然叹了口气，语气软化下来：“妙妙，爸爸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你和孩子好。他的身体正在被那种力量侵蚀，留在这里，他活不长。只有回到他的世界，他的身体才能承受那种力量，才能活下去！至于记忆损伤...那只是最坏的可能，我会尽全力避免...”
“避免？”姜妙惨笑一声，指着电脑屏幕上那份报告，“‘可能导致宿主记忆永久性损伤’？爸，你口中的‘避免’，就是用他的记忆去赌吗？还是说...”她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你根本不在乎他的记忆，你只在乎他心口那个‘核’？！”
“放肆！”姜衍厉声喝道，脸上最后一丝温情荡然无存！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打下去，却又硬生生停住，手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实验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离心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某种倒计时的钟摆。
姜妙看着父亲眼中翻涌的冰冷和一丝被戳穿的狼狈，心彻底沉入了冰窖。她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像一头护崽的母兽。
姜衍放下手，深吸一口气，脸上恢复了那种科研人员的绝对冷静：“实验室的数据和报告，是最高机密。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查阅。包括你，姜妙。”他转身走向门口，语气不容置疑，“从今天起，你暂时不要参与赵璟的治疗方案讨论。照顾好孩子，其他的，交给我。”
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姜妙站在原地，浑身冰冷。离心机的嗡鸣声仿佛变成了嘲笑。她缓缓转过身，看着屏幕上那份冰冷的报告，看着那行触目惊心的结论。
她颤抖着伸出手，关掉了屏幕。
黑暗的屏幕映出她苍白而绝望的脸。
她不能把赵璟交给父亲。
绝对不能。
**
公园的长椅上，赵璟看着远处草地上蹒跚学步的时安。小家伙穿着蓝色的小背带裤，摇摇晃晃地追着一只白色的蝴蝶，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妙回被姜妙抱在怀里，正专心致志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耳后的青铜胎记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阳光温暖，微风和煦。这本该是宁静的一刻。
但赵璟的心口，却如同压着一块冰冷的青铜。图腾在皮肤下缓慢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金属摩擦感。他能感觉到，那片暗青色的金属皮肤，己经悄然蔓延到了他的左肩。他甚至能“听”到，暗金色的血液在血管里流淌时，与那些正在滋生的青铜锈迹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像锈蚀的齿轮，在缓慢地绞紧。
他看着时安无忧无虑的笑脸，看着姜妙温柔地擦拭妙安嘴角的口水。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慌，如同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正在变成什么？
一个活着的青铜像？一个行走的机关怪物？
“赵璟？”姜妙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思绪中拉回。她抱着妙回坐到他身边，脸上带着担忧，“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赵璟摇摇头，目光落在妙回耳后那片小小的青铜胎记上。那胎记的形状，和他心口的图腾，竟有几分神似。
“孩子...”他声音有些干涩，“像你。”
姜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抚摸着女儿耳后的胎记，眼神复杂：“嗯，像你和我。”
像他？赵璟心头猛地一沉。像他这副正在被青铜侵蚀的躯壳吗？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碰了碰妙回的脸颊。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停止了啃拳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然后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道微光，短暂地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但下一秒，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收回手，站起身。
“我...去走走。”他声音沙哑，不敢再看姜妙和孩子，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僵硬得如同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姜妙抱着妙回，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看着他左肩处运动服下隐约透出的、不自然的僵硬轮廓，心口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青铜的锈蚀，己经开始了。
而父亲电脑里那份加密的、名为“方舟”的计划书，此刻正如同幽灵般，在她脑海中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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