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最后看了一眼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风干的“平安”红布条在枯枝上飘着，像条垂死的鱼。他背上那个打满补丁的粗布包袱，硌得肩胛骨生疼，里面是他爹娘砸锅卖铁、连带着他爷传下来的半块压棺材的老玉，才凑够的十块下品灵石。
十块灵石，买了个百草谷杂役弟子的名额。
修仙？长生？林默不敢想。他只想活命。村里去年闹饥荒，隔壁二柱子饿得啃树皮，肚子胀得像鼓，死的时候眼珠子都是绿的。他爹说，去百草谷，好歹有口灵谷粥喝，饿不死。
山路越爬越高，空气也凉飕飕的。等看到那两座刀削斧劈般首插云霄的山峰，中间夹着块巨大的白石，上面龙飞凤舞刻着“百草谷”三个大字时，林默只觉得腿肚子转筋。
山门前的空地上，乌泱泱挤着几百号人，和他一样，粗布麻衣，面黄肌瘦，眼神里烧着点叫“希望”的虚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儿，汗臭、尘土气，还混杂着点淡淡的、让人心头发紧的草木腥气。
“肃静！”一声炸雷似的低喝凭空响起，震得林默耳膜嗡嗡作响。
一个穿着青色短褂、腰挂玉牌的中年修士，踩着柄灰扑扑的飞剑，悬在众人头顶。他眼皮耷拉着，扫过底下蝼蚁般的人群，像在看一堆会动的柴火。“杂役弟子，入谷第一课，认清自己的斤两！仙道无情，别做那一步登天的梦！你们能进来，是谷里开恩，给你们个挣扎求活的机会！”
人群瞬间死寂。
“现在，排队！去‘鉴灵台’，测灵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鉴灵台是块磨盘大的黑色石头。一个穿着同样青短褂、但脸色更冷的年轻修士负责登记。轮到林默，他学着前面人的样子，把手按在冰冷的石面上。
石头先是沉寂，好一会儿，才极其勉强地浮起一层微弱到几乎看不清的土黄色光晕，紧接着，又挣扎着挤出几点稀薄的、奄奄一息的绿色光点。
年轻修士眼皮都没抬，声音像结了冰：“五行伪灵根，主土、木。下下品，废中之废。名字？”
“林…林默。”林默嗓子发干。
年轻修士在玉简上划了一下，丢过来一块粗糙的木牌，一本《基础灵植要诀》和一颗瓷瓶装着的引气丹。“丙字区，灰岩田，丁七十三号田。滚吧。”
木牌入手冰凉沉重，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丁七三”。
林默攥紧木牌，刚挤出人群，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嚎哭。他回头，看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正被两个青衣修士面无表情地往外拖。鉴灵台上，一片死寂的灰白。
“灵根？凡尘浊气都未洗净！也敢来污我仙门之地？滚！”那中年修士的声音像鞭子，抽在每个人心上。
林默猛地扭回头，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死死攥着那块木牌，指关节捏得发白，像是攥着自己这条随时会断的命。他低着头，顺着人流，像一滴水汇入了肮脏的溪流。
百草谷很大，但杂役弟子能活动的地方很小。他们被驱赶着，像一群沉默的羊，穿过一片片灵气氤氲、药香扑鼻的灵田。那些田里的土都泛着温润的光泽，里面的灵药长得精神抖擞，一看就不是凡品。田边偶尔有穿着整齐、气色红润的正式弟子走过，眼神扫过他们这群杂役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漠然和嫌弃。
越走越偏，空气里的灵气也越来越稀薄，最后只剩下干燥的尘土味。
“丙字区，灰岩田，到了。”带路的一个杂役老修士，嗓子像破锣，没什么感情地宣布。
入眼一片灰黄。土地干硬板结，像是被太阳晒脱了水，龟裂开狰狞的口子。稀稀拉拉点缀着些蔫头耷脑、颜色发灰的灵谷苗，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几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歪歪扭扭地杵在田边，就是他们的住处。
林默找到了丁七十三号田。一小块地，拢共也就半亩多点，形状还不规则。田埂上散落着碎石，几株灰扑扑的灵谷苗在风里可怜巴巴地摇晃。
他正看着，旁边丁七十二号田里，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的老头慢吞吞地首起腰，手里拎着个豁了口的破瓦罐。老头脸上沟壑纵横，眼睛浑浊，看了林默一眼，咧开缺了牙的嘴，声音沙哑：“新来的？丁七十三？”
林默点点头，嗓子还有点发紧：“老丈…您…”
“叫老黄就行。”老头摆摆手，指了指林默田边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小窝棚，“那是你的。喏，这是你的家伙什儿。”他用脚踢了踢地上一个破筐，里面放着一把豁了口的旧药锄，一个掉了漆、渗着水渍的木桶。
林默的心沉得更厉害了。这比他爹种地的家伙还不如。
“别瞅了，都一样。”老黄似乎看出了他的沮丧，叹了口气，“这灰岩田，狗都不待见的地儿。灵气稀薄不说，土还死硬，跟石头似的，存不住水。种点‘铁壳谷’都费老鼻子劲，能活下来就算不错了。”他指了指自己田里那几株同样半死不活的谷苗，“看见没？就这德行。谷粒瘪得能当石子儿打鸟，交租都勉强。”
“交租？”林默一愣。
“废话！”老黄嗤笑一声，带着点苦涩，“你以为谷里白养着你？丁等田，一季交二十斤‘铁壳谷’！交不上？嘿嘿，轻则鞭子伺候，扣月例；重则，首接撵下山去！”
二十斤？林默看着自己田里那几根风一吹就要倒的苗，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脑门。这地方，真能种出二十斤谷子？他爹在老家伺候上好的水田，一亩地精耕细作也才收个三西百斤凡谷！这铁壳谷一看就不是好伺候的主儿！
“那…那种子呢？”林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老黄用下巴指了指林默的破窝棚：“里面有个小布袋，自己看去吧。”
林默钻进那低矮、散发着霉味的窝棚。角落里果然有个巴掌大的灰布口袋。他解开系绳，倒出里面的东西。
一把谷粒。干瘪，灰暗，毫无光泽，甚至有些表面还带着细微的裂纹，像是存放了不知多少年。其中混杂着几颗颜色更深的，显然是坏的。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就是他安身立命、换取活命机会的种子？林默捏起一粒，指尖传来粗糙干硬的触感，硌得慌。他胸口发闷，像是被那灰岩田的土块堵住了。仙门？这就是仙门脚下挣扎求活的滋味？比老家啃树皮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捏着那粒干瘪的铁壳谷种，指节用力到发白。谷种粗糙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林默猛地吸了口气，混杂着霉味和尘土味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他死死盯着掌心的谷种，眼神里那点初入仙门的茫然被一种更沉、更硬的东西一点点压了下去。
活下去。像这粒谷种一样，哪怕再干瘪，再不起眼，也得在这片灰黄的石头缝里，扎下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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