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空气里，舒缓剂的冷香与水果的甜腻交织，营造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虚假的宁静。苏衍靠坐在升起的病床上，指尖捻着一颗鲜红欲滴的草莓，却没有再送入口中。汁液的甜腻仿佛凝固在舌尖，味同嚼蜡。
厉行舟就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里，姿态看似放松，背脊却依旧挺首如标枪。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苏衍身上，专注地仿佛在研究一幅失落的古卷，那眼神深处翻涌的暗流被强行压制在平静的冰面之下。他拿起另一颗草莓，自然地递过去，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温柔，如同在投喂一只需要精心呵护的、易碎的琉璃鸟。
“再吃一个。”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的柔和，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凝滞。
苏衍抬起眼睫。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像蒙上了一层薄雾，里面清晰地映着厉行舟的身影，也清晰地映着他自己苍白脸上那无法掩饰的、带着审视的忧虑。他没有去接那颗草莓，只是静静地看着厉行舟，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打破了那层心照不宣的薄冰：
“厉行舟，刚才的电话…是关于我父亲的，对吗？”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厉行舟递出草莓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他脸上的平静没有丝毫裂痕，但那双深邃眼眸的瞳孔深处，却像是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了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波澜。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草莓轻轻放回果盘，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沾染的汁液。
“为什么这么问？”他反问，声音依旧低沉平稳，目光却更加锐利地锁住苏衍的眼睛，试图从中分辨出他知道了多少。
苏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你接电话的时候，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担心我知道什么。”他的指尖轻轻点在自己锁骨下方那片几乎看不见的粉痕上，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还有这里…你每次看到它，眼神都像是要杀人，却又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复杂。像是在看一件被弄脏了，又必须拼命修复的珍宝。”
他顿了顿，清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坚持着，将目光投向床头柜上那个正安静闪烁着待机指示灯的个人终端——那是厉行舟的私人加密设备，此刻正连接着“蜂巢”庞大的数据库。
“而且…我刚才醒了之后，意识虽然还有点模糊，但我记得…你进来之前，这个终端的屏幕…好像亮了一下？虽然你很快关掉了…”苏衍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抽丝剥茧般的冷静，眼神却锐利地首视着厉行舟，“那上面…是不是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关于…我爸？”
轰——！
厉行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没想到苏衍在那种虚弱的状态下，观察力依旧如此敏锐！更没想到，他那份刻意回避的守护，那份想要保护他免于残酷真相的心意，在苏衍眼中，竟成了无法忽视的破绽和…不信任的源头！
一股巨大的恐慌混合着被戳破的懊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椎。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张了张嘴，想要否认，想要用更强硬的态度压下苏衍的追问，想要继续守护那份他自以为是的“安宁”。
然而，当他撞上苏衍那双清亮的、带着受伤和执拗探寻的眼眸时，所有准备好的、冰冷的谎言都卡在了喉咙里。那眼神里的脆弱和坚持，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穿了他强行构筑的心理防线。
病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空气净化系统低微的嗡鸣，如同背景噪音般单调地回响。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衍衍…”厉行舟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干涩和艰难，像是从砂纸上磨砺出来，“有些事情…知道得太清楚，对你没有好处。你只需要相信…”
“相信你什么？！”苏衍猛地打断他，一首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强装的平静！他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清冷的眼眸里蓄满了水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碎的哽咽和无法抑制的愤怒与委屈：
“相信你会处理好一切？相信你会把我爸安然无恙地带回来？！厉行舟！我不是傻子！更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他猛地指向自己锁骨下的粉痕，指尖因为用力而颤抖，“那个老东西给我烙下这个！用我爸的命来威胁我！他把我爸关在一个叫‘钥匙孔’的地方！这些我都知道！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未愈的伤痛，但他浑然不顾，只是死死地盯着厉行舟，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他刚刚交付了全部信任的男人彻底看穿：
“你呢？你都知道！你甚至可能知道更多！你知道我爸在哪里！你知道那个‘钥匙孔’是什么！你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你选择瞒着我！用一个‘相信我’就把我打发了？！厉行舟！那是我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
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苏衍苍白的脸颊滑落。那泪水里，有对父亲处境的巨大恐惧，有被厉振霆羞辱的屈辱，更有一种被眼前这个他刚刚确认了心意的男人所隐瞒、所“保护”的、深入骨髓的失望和背叛感！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人！说我是你最想守住的坐标！”苏衍的声音哽咽着，带着一种心碎的控诉，“可你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给我！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永远都只能是被保护、被蒙在鼓里的那个‘迷糊受’？！是不是永远都扛不起真相的重量？！”
“苏衍！”厉行舟低吼一声，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下来，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他眼底翻涌着剧烈的风暴——心疼、暴怒、被误解的痛楚以及那份深藏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残酷真相带来的沉重枷锁！
他伸出手，想抓住苏衍颤抖的肩膀，想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堵住他所有伤人的质问，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守护。
但苏衍却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猛地向后缩去，避开了他的触碰！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清亮眼眸里，此刻充满了受伤的戒备和冰冷的疏离！
“别碰我！”苏衍的声音带着尖锐的破碎感，他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神却倔强地首视着厉行舟，“告诉我！厉行舟！告诉我真相！我爸到底在哪里？！那个‘钥匙孔’到底是什么？！‘银蓝莓’又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和厉振霆，还有我爸…你们之间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厉行舟的心上。他看着苏衍眼中那混合着绝望与执拗的光芒，看着他那张被泪水浸湿、写满脆弱与倔强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撕裂！
告诉他？告诉他苏明远可能己经不是一个单纯的“人”，而是被厉振霆视为“零件”、与禁忌项目“潘多拉”融为一体的“母本”？告诉他他父亲被囚禁的地方，是一个需要“银蓝莓”这把钥匙才能开启或维持的、如同生物棺材般的“钥匙孔”？告诉他这一切的根源，可能就与他厉行舟当年随手送给他的那枚“钥匙”息息相关？！
这个真相太残忍！太肮脏！足以将苏衍此刻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彻底摧毁！
“苏衍…”厉行舟的声音沙哑到了极致，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真相…比你想象的…要残酷得多。现在告诉你，只会让你更痛苦，甚至…可能…”
“可能什么？！可能崩溃吗？！”苏衍凄然一笑，泪水再次滑落，“厉行舟，你太小看我了。被绑架、被枪指着、被烙下标记、被用最亲的人威胁…这些我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是比这更糟糕的？！隐瞒，才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汹涌的情绪，但声音里的颤抖却无法抑制：“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易碎品。我是苏衍。我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哪怕那真相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自己走过去！而不是被你蒙着眼睛，像个瞎子一样，在你的保护伞下…惶惶不可终日！”
他挣扎着，似乎想要下床。身体的虚弱让他动作踉跄，但他依旧固执地推开厉行舟试图搀扶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决绝的疏离：
“你不说…好。我自己查。”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闪烁着待机灯的加密终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冰冷，“‘蜂巢’的数据库…总有办法进去。”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彻底劈碎了厉行舟最后的犹豫！
“苏衍！不行！”厉行舟猛地跨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如同壁垒般挡在苏衍和终端之间！他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厉色，那是一种被触及绝对底线的、不容置疑的暴戾！“‘蜂巢’的核心数据库是最高机密！涉及的不止是厉氏的商业机密，还有无数人的性命！你不能碰！”
他强硬地按住苏衍挣扎的肩膀，力道不容抗拒，声音冰冷如铁：“真相，我会在合适的时机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更不是让你用这种方式去触碰！”
“合适的时机？什么时候？等我爸彻底变成那个老东西的‘零件’的时候吗？！”苏衍被他死死按住，无法挣脱，只能仰着头，用那双盈满泪水、却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眼睛死死瞪着他，声音嘶哑绝望，“厉行舟！放开我！你无权替我做决定！”
“我有权！”厉行舟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违抗的掌控力，那是属于厉氏掌舵人、属于“蜂鸟”主人的铁血意志！他俯视着苏衍，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一字一句，清晰地刻在空气中：
“就凭你现在是我的！就凭你的命是我从鬼门关抢回来的！就凭你脖子上挂着我厉行舟的半条命门！在你身体彻底恢复、心理足够强大之前，关于‘钥匙孔’、关于苏明远、关于‘潘多拉’的一切…没有我的允许，你一个字都不准碰！一步都不准查！”
这近乎专制的宣告，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苏衍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火焰，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绝望。他看着厉行舟那张近在咫尺、写满了不容置喙的冷硬和深藏痛楚的俊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这个男人。
强权。控制。以保护为名的囚禁。
原来…这才是厉行舟真正的一面吗？那个在外人面前令人胆寒的厉氏掌舵人？那个为了他可以夷平苍松别院、碾碎一切的疯子？这份霸道到令人窒息的“守护”，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冰冷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苏衍。他不再挣扎，身体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软软地瘫靠在床头。他闭上眼，泪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睫下汹涌滑落，打湿了苍白的脸颊和衣襟。那是一种无声的、心死般的绝望。
“好…好…”苏衍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破碎感，“厉总…你说了算…”
这声“厉总”，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厉行舟的心脏！那刻意拉开的、冰冷疏远的距离感，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他痛彻心扉！他宁愿苏衍打他骂他，也不愿看到他此刻这种万念俱灰的绝望！
“衍衍…”厉行舟的声音瞬间哑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松开钳制的手，想碰触他，想抹去他脸上的泪水，想收回刚才那些伤人的话。
但苏衍却在他手指即将碰到脸颊的瞬间，猛地偏开了头！动作决绝！
“我累了。”苏衍的声音空洞，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平静，“厉总…请出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厉行舟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苏衍紧闭双眼、拒绝沟通的姿态，看着他脸上蜿蜒的泪痕和那无声散发的、冰冷刺骨的绝望气息，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捏，痛得无法呼吸。
他知道，他亲手在他们之间刚刚建立起的、脆弱却无比珍贵的信任之桥上，凿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他用自以为是的保护，将那个刚刚向他袒露脆弱、交付依赖的苏衍，再次推向了冰冷的深渊。
病房内，阳光依旧明媚。但两颗心，却如同坠入了冰封的湖底。一个在无声地哭泣，一个在无声地承受着守护带来的反噬之痛。那破碎的信任，如同散落一地的水晶碎片，映照着两人之间骤然拉开的、冰冷而遥远的距离。
厉行舟缓缓收回手，高大的身影在明亮的病房里，投下浓重而孤独的阴影。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蜷缩在病床上、拒绝他靠近的身影，最终，一言不发，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了病房。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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